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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格子外的藍天高遠了,棉花糖似的白雲也就樂得和越來越野氣的風玩起迷藏,我總要將頭探出窗外才能見得著它;風從地的那一頭吹過來,和著些泥土和小野菊的味道,就這麼呼嚕嚕的從臉上繞過去了。

  是秋了。

  秋,應是最足以詮釋芸芸的季節。天真淘氣的風、飄蕩的雲以及略帶蕭索的大地。置身在秋天懷念入大學前的暑假,腦中芸芸的印象,再像張泛黃的照片不過。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蕭!」芸芸最是喜歡在起風的時候立在河堤上吟唱唐詩。

  問她。

  「是唱給河對岸的竹子聽的。」說罷,一轉身又起勁地唱了起來,兩根小辮子在風中晃呀晃的像是菜圃裡的四季豆,幫著打拍子似的。那時候,你不會想再接下去問她為什麼這般唱給竹子聽!太煞風景了。

  芸芸是暑假結束之前幾週搬來住在隔壁王奶奶家,聽說剛死了母親,父親又拋下她才被外婆接過來同住。在鄉下地方,有什麼不好的消息總傳得特別快,她來這裡還不到一天,街坊鄰里便全知道了她的身世。

  第一次見到芸芸是清晨的菜圃裡,她伴著王奶奶灑水除草,手腳有些偎縮!

  「崇建,這麼早就起來用功啦!」王奶奶見我坐在菜埂上,先打招呼。

  「沒有啦!只是一大早起來吸吸空氣,找點靈感而已!」

「唉!能這樣有閒情雅緻真好!跟在我後頭的這丫頭是我外孫女芸芸,你該知道吧!以前來過一、兩回,現在搬過來和我住一起啦!」

  「哦!那真好。」面對這一老一小,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才得體。腦子裡儘想著該如何將這幅畫面,安插在自己的書中最恰當。也不知怎地,一整天都回憶著芸芸在菜田裡輕手輕腳的生狀,但是才一下筆,便全走了樣,怎麼也畫不出個樣子來,但我彆扭著一定要那麼寫才行。

  第二天,我站在埂子上,等待我靈感出現的時候,芸芸就不像前一天那麼羞怯了。身子在菜圃中穿梭竟俐落許多,我挺訝異,昨天得來的靈感全變了,決定每天來田埂待一些時間,因為我的意念己固執到非把菜圃裡的芸芸寫進我書裡頭了!真是個奇怪的念頭。

  芸芸好像天生就屬於大地的一部分。看她毫不費力的和田蛙、蟾蜍,甚至瓢蟲,四腳蛇相處,真教人訝異。

  「四腳蛇的尾巴被我嚇斷了,我只是逗它一下!」芸芸手中捏著一根彷彿是蜥蝪的尾巴,沮喪的向我說,那半截尾巴還兀自在動哩!

  「沒關係,它會再長出來的。」我咋咋舌安慰她。

  「四腳蛇先生,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芸芸對著那半截尾巴虔誠的懺悔著。

  就在那一忽兒,我捕捉到下筆的角度和神韻。

  草稿完成時,芸芸正在菜圃裡,將雜草移植到離田地較遠的空地去。那份專注自得的模樣,我的筆下卻又留不住一個點了。唉!後來,總覺得再怎麼寫,都像少了一些什麼!

芸芸除了在菜圃裡勞動,也幫著奶奶在院子裡撿茶葉梗子賺錢。我常在這時候,幫著她們做做這家庭副業。

  「崇建呀!謝謝你,真是不好意思,耽擱你不少工夫。」王奶奶堆著笑容說。

  「那裡!好玩嘛!」我不知在心虛些什麼。

  我喜歡看芸芸撿茶葉梗的模樣,彷彿有章法似的,不像別人毛躁。一只鐵盒子放在併攏的腿上,身形像極了白楊樹,好看極了,然而,我想在寫作前,先用畫筆畫在紙上,試了幾次總畫不成。

  初秋的節氣,蟬聲在風中叫得顯然稀疏冷清多了,若是只剩一隻單獨叫時,芸芸就會豎起了耳朵,專注地聽著,彷彿聽懂那蟬的寂寞悲切似的。

  「妳知道蟬是怎麼到樹上唱歌的嗎?」我曉得芸芸身世不好,想藉著蟬的生長過程,勉勵她一番。芸芸瞪大眼睛望著我,似乎很有興趣這問題的答案。

  「妳見過在地底下白白的『雞母蟲』吧!」芸芸點點頭,髮梢在風中顫抖著。

  「那就是蟬的幼蟲,(註:這應是甲蟲的幼蟲,14年前寫這篇文章時,一直弄錯。)大概要在土裡待個一年以上,還有得待上十七個年頭哩!最後才能在樹上唱一個禮拜的歌,喝一個禮拜露水,然後才死去!」

  「那它們快樂嗎?」

  「應該是吧!那是它們藏在地裡面的夢想,花那麼大功夫完成夢想應該是快樂吧!」

  芸芸聽了我的話,支頤著腮幫子,若有所思地,膲著不遠的那片樹林。

  風,輕輕逗弄著地面早黃的落葉,和著少許泥沙,弄得沙沙直響,而黑暗不知在什麼時候,已偷偷爬上路口的電線桿扭開了那盞昏黃的燈。

  芸芸這孩子原本應是愛笑的,我猜想。只是受著生活的變故,笑容才不常露出來。看她追著風,追著天上雲奔跑的模樣就可知道,尤其是在看到花兒、草兒時更可見到她那彷彿連接著自然,連接著田地的文文笑意,從頰邊的梨渦,從眼角中緩緩的釋放出來,那怕是一棵微不足道的紫蘇霍香薊、尋常的蒲公英或一株含羞草,你看她見著的模樣,都足以令你眼中擰出些不知名的淚花。

  但是她多著的時候是坐在家後面的河堤上發呆,望著河對岸的竹林,在起風的時候唱著唐詩。看黃昏裡被風吹得歪斜身子的小燕子。

  「媽媽說空中的燕子是恩愛的夫妻變的,對嗎?」芸芸的話才一出口,便被風帶走了,彷彿會傳到遠處的某個地方似的。

  我不知道這故事,卻理所當然的點點頭。

  「那蟬呢?蟬又是什麼變的?」

  我楞了一下,芸芸正全神貫注等著我的回答。

  「嗯!....是農人吧!也許是工人,要辛勤工作好久,才有一些兒快樂時光....」這話才一脫口,我就懊惱了。後悔將蟬比附成令人沮喪的主題。

  這時山邊的一片殘霞掛得很低,正要轉為藍黑色,鄰人都撮呼著自家的口哨,招喚在河床覓食玩耍的雞子回籠裡了。家家屋頂上的煙囪噴著一縷縷的白煙,被風招來的幾片枯葉,打得有些散了形狀。

  「芸芸!你喜歡什麼樣的圖畫?我畫一張送妳!」剛剛說了不太對氣氛的話,自覺該彌補些東西才好,捨棄了文字,想用畫筆畫畫。

  芸芸坐在堤防的石頭上,手裡拿著片磚屑在地面塗鴨,沈默了一會兒,吞吐的說:「畫一張媽媽愛我的圖好嗎!」

  「嗯!......好是好,不過得花些時間,先畫點別的、簡單些的,怎麼樣!」沒見過她媽,怎麼畫?何況還是個「愛」的主題,真是個大難題,卻又不好拒絕,只得拖延些了。

  「那,畫張竹林子的圖好了。」暮色中,芸芸低著頭回我的話。

  「就竹林嗎?要不要加點別的東西在上面,譬如雞呀鳥呀什麼的。」

  「再加上隻小白兔好嗎?──兔媽媽帶著兔寶寶,就這樣。」

  「好!」我爽快地答應了,終於。

  和芸芸相處的這些日子,我雖不能完全捕捉住芸芸特有的韻致,畫出她的丰采,但從她身上卻尋著了諸多下筆的靈感。那幅「兔戲竹林」的鉛筆素描,花了一個晚上就完成,自覺不錯,第二天就拿給她看了。

  「好可愛的兔子哦!」

  看見芸芸滿足的表情和讚賞,我心裡有點飄飄然。

  「但是竹林為什麼沒有顏色呢?」

  「哦!那是鉛筆素描,用鉛筆畫的,改天再畫張有顏色的給妳。」

  「不用了,我用想的就可以啦!我可以把它想成青色的、綠色的、黑色的,都可以呀!」

  我笑了笑。

  「以前我家裡也有一張竹子圖喔!竹子是黑色的,長長的,好美好美,就掛在媽媽縫紉機的上頭,媽媽說那是外公的爸爸畫的。媽媽在縫衣服的時候,我就在媽媽旁邊唱唐詩,媽說我唱唐詩很好聽,要是竹子圖畫聽了,連外公和外公的爸爸,外公的爺爺,都聽的到!」芸芸越說眸子越來越亮了。

  「媽媽說外公喜歡唐詩,外公的爸爸也喜歡,竹林裡面住著神仙,會把我的歌傳給他們聽。李大哥,咱們河對面的竹林子裡也住著神仙,對不對?如果我順著風,唱唐詩給竹林子裡的神仙聽到了,那我的媽媽也就會聽到了,是不是?」

  「嗯!....是啊!你媽媽也喜歡唐詩是嗎?」

  「對呀!我唱的唐詩歌兒,都是媽媽教的,媽媽說我很聰明,一教就會了,李大哥,你也喜歡嗎?」

  我笑了。但,是憂鬱的笑,笑著點了頭。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芸芸站在河堤上,提起嗓子,就悠悠揚揚地唱了起來,不遠還立著幾隻雞子,偏著頭、安靜地,彷彿能解音律似的。

  「好聽嗎?」

  我由衷地點頭。

  「不知道竹林裡的神仙是不是也覺得好聽!」

  「當然囉!一定覺得好聽。」

  「謝謝!」芸芸得了我的稱讚,高興得直摸著兩撮辮子,像隻忘憂的小白兔般,愉快的在我繪出的竹林中嬉戲、穿梭。

  「你們家那幅竹子圖畫還在嗎?」我問。

  芸芸停止搖晃,把衣領拉得老高,好像怕冷似地。用手將辮子緊緊的纏在食指上好幾個圈,一抿嘴,圓滾滾的淚花就落了下來。

  面對這十二歲的小女孩的流淚,我一時之間竟尷尬的無言以對,只能懊惱自己的不識趣,虧還是個即將入大學的人!

  「媽媽死了以後,──爸爸─爸爸就──把媽媽以前留下──的東西全燒了──」芸芸噙著鼻水,很小心地說。

  我只得拍拍她肩膀,摸摸她的頭、頭髮:「沒關係!別哭了。燒了,媽媽在地下才能用,對不對?」

  芸芸緩緩地抬起頭來。

  「小白兔呢!芸芸是不是也喜歡小白兔!」我試著轉移話題,分散她悲傷的情緒。

  風中,芸芸點點頭,淚珠被風吹落身旁的石頭上,陰成好大一點。

  「那明天我拿兩隻小白兔給妳養,好不好?」

這回芸芸卻搖頭了。

  「沒關係!小白兔是我朋友家餵的,他有好多呢!都快養不完了!」
  芸芸用臂膀上的衣服拭去了淚,搖著頭說:「我很笨,養不活小兔子的──而且,我不喜歡看牠關在籠子裡,我只要看著圖畫裡的小兔子就很高興了。」

  那日,我回到屋子裡時,心裡頭靜極了,靜得彷彿聽到風吹竹林的摩娑聲,聽見枯葉落水的聲音;看見煙囪的煙筆直的入了雲,被風追趕著跑到山的另一邊去,然後又烏漆麻黑的被風送了回來,接著雲哭了,哭濕了整個山頭然後又白撲撲的追著風去了。

  我明白能有秩序的想著那許多東西而不煩亂,心裡頭就是靜了;我畫筆迅速的落了紙,勾勒出小白兔的樣子,還有蟬、燕子、小野花,還有一條河──家後面的那條河,從河水的倒影中,我滿意的畫出芸芸的神采來了。那是我學畫後,畫得很滿意的一張畫。

  我又拿了張小兔子的畫給芸芸。

  她端詳一會兒「李大哥!我能將它送給媽媽嗎?」

  「當然可以。」我笑著。
  於是芸芸小心翼翼的將畫折成一只船,挺別緻的,走下堤防,順河水放了下去。

  我望著那小紙船行到途中,竟在大石頭邊磨磳著不肯走,不久,又在小漩渦裡打轉,心裡就撲通通的跳,直到出了視線,才安心了。看著芸芸,她仍在眺望著,彷彿在那一刻,她的希望和心願,都體切地拉近許多。

  我真高興。

  「成功了耶!太棒了。」

  我聽見她的聲音像是在抖著,不太宏亮,但髮卻是雀躍般的波動。

  秋空裡,天上再沒有半朵雲了,也許是風無力地停吹了,我看見她瘦削的臉上,露出淡薄的笑容。真得謝謝這不知來自何方的傳說,在孩子們的心中取得極大的信任,使芸芸的小心靈有某種程度的寄託。

  「李大哥!聽外婆說你就要去唸書了是嗎?」

  「是啊!十月十五號。」

  芸芸低著頭扳手指:「還有五天,那就是下星期三囉!──還會再回來嗎?」

  「當然囉,這是我家。」

  芸芸二隻眼睛清麗地望著我。不一會,彷彿黯下去了許多。隱約之中,我實實在在的聽見她輕輕嘆了一口氣。

  「別這樣嘛!小朋友。是不是也想上學啦!你外婆不是說明年就讓妳復學嗎!她不會騙妳的啦!李大哥保證。」我拍拍胸脯說。

  芸芸的臉沒有表情,立在我前面,成熟地像個小大人似的。

  「嗯!還是捨不得我走?──嗨呀!沒聽人說過『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嗎!而且我又不是不回來了。」

  這時芸芸才點點頭。

  「你看!」我手指向不遠的樹林。

  「連房子旁邊那些從小和我長大的樹,也都快被砍掉,要蓋房子了,何況是我們人呢?對不對!所以呀!不要難過了。」我真得意能將大人的道理詮釋給芸芸這小孩知道。

  「那些樹要被砍掉了?」芸芸有些吃驚的問。

  「對呀!那是村長的地,就要蓋房子了。」

  「蓋房子!」芸芸重覆我的話。

  風在這時又起了,吹亂了我和芸芸的頭髮,和著王奶奶的呼喚聲,將我們推進已升起炊煙的家中。臨走,我感覺芸芸的身子飄飄搖搖,真單薄。

  往後的幾日,我忙著打點行李,準備入學用具,也就少了與芸芸相處的時間,但卻見她明顯地變了許多。她除了清晨幫王奶奶澆澆菜之外,很少見她唱唐詩了,也不見她再摺紙船放流。倒是多了發呆的時間。

  臨走的那日,我想去和她做個簡單的道別,卻尋不著。在屋子前後、菜圃、河堤、甚至河床,都沒有蹤跡。最後才在樹林的那一端發現她蹲在一隅,不知搗些什麼?
  
「芸芸,妳要種菜啊!」我見她拿著小鏟子掘著。
  
「不是,我在救蟬寶寶。」芸芸回答我的話,手下絲毫沒有停下動作。
  
我納悶著,果然見她身旁的鐵罐內,放著幾條白色的「雞母蟲」,尚在蠕動哩!
  
「為什麼要救它們?為什麼要這樣救呀!」我蹲在她旁邊,見她賣力的連汗珠都懶得擦掉了,一行行的順著臉頰落入土裡。
  
「這裡就要蓋房子了,雞母蟲就鑽不出來了,也沒有樹讓它們唱歌了,在地下辛苦了那麼久、那麼久,從一年到十七年,它們永遠都出不來了,都不能唱歌,也不能見到太陽,飛到樹上....」芸芸一口氣急促的說了出來,我才見到她汗中雜著淚。
  
這片樹林起碼也有半個國小操場大,芸芸掘再久也不能達到心願。這小孩想的也太多了。我心中慌慌然覺得既可笑復可悲。我知道這問題雖棘手,卻不得不想辦法解決。否則....,我真不敢想下去。
  
「芸芸,妳看到這土地這麼大一片對不對?」我頭皮有些發麻。

  芸芸不答話,儘管使勁地挖。

  「妳看一下嘛!這土地接著咱們房子,接著菜圃,再過去又接著樹林,在咱們房子和菜圃下面,也都有雞母蟲,它們在地下會鑽來鑽去,就像人在地上走一樣,所以呀!這裡蓋房子,它們就會從別的地方鑽出來。」在惶急之中,我逼自己編出這一番話,怕芸芸又會提出漏洞來。

  芸芸這才停了手,望著我問道:「真的嗎?」

  「真的,當然是真的!」

  「可是──牠們鑽出來後只能爬在房子上唱歌囉!是不是?」

  「嗯!不對,它們有翅膀啊!對不對!會飛到有樹的地方去唱歌。」

  「哦!我懂了。」。芸芸彷彿噓了一口氣「原來蟬也是很聰明的,對不對?」

  「對!」我終於也噓了口氣。

  「那麼,媽媽也可以快樂地飛,快樂地唱歌囉!」芸芸天真地說。

  我怔在原地,不懂芸芸地話。

  「李大哥!你不知道嗎?我媽媽以前種過田,在家裡也縫過鞋子。是工人也是農人囉!所以媽媽死了以後就會變成蟬了呀!」

  我聽了這隱約熟悉的話,並不能馬上懂,只得含糊的應著。

  一直到上了火車,回憶與這既天真又帶憂鬱的小女孩相處的這些時日,才猛然想起我曾和她說過一些自己瞎編的寓言,而頻呼自己的疏忽和愚昧。

  當我自學校放長假回家時,芸芸已隨著王奶奶到她舅舅家住了,她們的房子和菜圃還是託我們家照管的。

  芸芸,這樣的一個女孩,在秋天的季節裡,涼野的風一陣陣吹過,總讓人想起她在風中吟唱唐詩的畫面,那天真的臉蛋,俏麗的辮子,現在也許在某地方拉開嗓子唱給我聽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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