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死亡在島嶼中部蔓延開來,空氣中瀰漫著戰後的蕭條,在和平到達不了的世界,少年緊叼住黑暗的翅膀往前奔跑。生腥的氣味像推著少年的背似的,推少年過馬路,攔了一輛九人巴迅速遠離家鄉。少年後來回想這一次的逃亡,忘不了沸騰的血液像盛開的玫瑰,一朵一朵綻放在潔白的T恤上面。

九人巴前後座擠了一家人,少年在一片憂愁中感受到離家的快意,嘴角流露笑顏。要逃亡囉!少年心中歡呼。車內敏感的司機爸爸側過頭顱,像鐵被磁石吸引著,回頭問,「你的家人呢?」

少年喘著氣息,在黑暗中瞪大眼睛說,「都死光了。」

對面車道光束射入九人巴車廂,勾勒出少年孤傲的輪廓。少年可以清楚感覺到,他人視野中的自己。少年不在乎,他要逃亡。

少年跟著九人巴遠離島嶼中部,繞過堆積如山的瓦礫,斷裂的道路,通過哀淒的土地,遠方的黑煙一卷卷拋上夜空,像一齣黑白電影永恆的在少年腦袋裡面運轉。他的身影逐漸變成某種感覺,寫在車窗上輕微震動的詩意裡。

實際上少年也成了電影的片段,在黑夜的膠卷裡不停播放。

車上的收音機傳出各地傷亡的消息,傷亡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巨大,追著九人巴身後一路滾過來。覷黑的公路像是埋藏著什麼東西似的,可能將人吞噬或者撕裂,偶爾傳來遠方的悶雷聲,聲浪鼓吹少年的笑容,也凝結九人巴裡這家人憂愁的面容,成為一種對比的風景。少年在車廂內人們大規模的靜默裡面,看到地上一隻紅色鞋子,很安靜地躺在黑暗裡,鞋子的主人躺在母親懷裡安詳的沈睡,流露出甜美的神情,那是一種對應醒著的愁苦裡的一種甜美。少年彎下腰,拾起那只紅鞋子,小心翼翼地藏在懷裡。

「就讓你在這裡下車吧!我們要轉進災區看80歲的媽媽怎麼樣了。請你保重!」司機再次回過頭來告訴少年,少年感受到輕微的震動搖晃著城市的夜夢,那聲響動搖了他的存在。

少年落車以後,視野似乎被九人巴整個給鑲嵌住了,看著九人巴的方向燈像心臟鼓動般規律的閃爍,轉入一個彎道消失不見了。少年用腳尖踢著路上的石頭,難以相信自己剛剛還坐在那車子裡面,他看來真像被那家人遺棄在世界盡頭的孩子。少年摸了摸懷裡的紅鞋子,仍舊安詳靜默的躺在懷裡面。

少年駐足在城市角落默默抽煙,煙灰不斷在少年指尖掉落,一根接連一根,像是連接著黑夜和白天的媒介。城市的喧鬧聲在少年耳鼓裡忽而變大忽而變小,簡直像他置身現實裡的身影一樣忽近忽遠,他的意識隨著九人巴離開,跑到非常遠的地方去,又連結到懷裡的紅鞋子。少年摸著新鮮鬍渣的下巴想自己在城市裡到底過多少天了?時間這東西似乎已經在腦子裡完全消失。

長時間注視著陌生的城市,來來往往人群,少年彷彿與島嶼中部地記憶不斷割裂,卻又有某種熟悉的東西慢慢連結,說不出什麼滋味,他感覺到某種讓人麻痺的東西,在他體內浮浮沉沉。

現在他要逃到哪裡?或者自己要什麼?越來越清楚了。他想,他就是要逃亡。

少年開始在城市裡面奔跑了,他跑過城市裡面唯一倒塌的大樓,周遭響起救護車嗡嗡的笛聲,他聞到新鮮的消毒藥水味,聯想殺戮後的血腥場面,身子不由得興奮而輕輕顫抖起來,邊跑邊呼嘯。他跑得飛快,風鼓起他凝結玫瑰花瓣的白T恤,像迎風凋落的花朵。他不停奔跑,跑過一個巨型的電視牆,電視牆上播放島嶼中部的災情。上班上學的人們,紛紛停在紅綠燈前面盲目地注視電視牆,電視牆上方的時間一分一秒跳動,應對著下方不斷增加的死亡數字。少年仰天發出一聲長嘯,路人短暫看他一眼,若無其事的行進。少年依舊逃亡的旅程。他跑過一家公司,裡面的職員正打著九點鐘的上班卡,他聽見「卡喳!」一聲清脆的音符,那聲音離他多麼靠近。他跑過一個牽著一條博美狗的女人,女人正巧踩在一橐狗屎上頭,靠在牆上揩淨高跟鞋底的軟糞,他正好瞥見女人裙底的紅色內褲。然後他看見正在下跌的股市指數下方,一個媽媽正聲色俱厲的教訓一個孩童,距離十公尺處站著另一個聲淚俱下的女人,拉著男人的領帶苦苦哀求。他跑過一個大排長龍的加油站,旁邊理容院的皮條客在椅子上打盹兒,另一邊的捷運列車正從遠方響著極富詩意的韻律,少年頓時萌生旅行的衝動。少年想他該坐上捷運到遠方,隨後他看見一台飛機以優美的角度被吸進天空,他著迷的幻想自己能在天空中飛行,飛出島嶼。

「我要飛。」少年這時對著天空大聲喊。但是少年不會飛,他出不了島嶼,正如他逃不出母親的懷抱。

母親在城市碰到逃亡的少年,像捕手接球一樣自然的接收了少年的旅程。這年秋天少年結束逃亡的旅程,與母親在街頭撞個滿懷,少年臉上佈滿叢生的鬍渣,母親一時沒認出那個莽撞的少年就是自己的兒子。

「你死去去哪裡了?」母親拉住兒子彷彿要乘風而去的衣袖。

「逃亡,逃出可怕的地方,我告訴過你了。」

少年意想不到自己被母親帶到城市裡面定居了,他回想這一切,覺得那是一段奇異夢境般的日子。母親從島嶼中部的瓦礫堆活過來了,在城市裡面抓住他,他無法逃亡,沒有辦法飛。

世紀交替的城市中,少年脖子上掛著一台像機,從高樓的公寓窗口往外「卡喳」、「卡喳」的照相,他傾聽世界被收束在掌中的聲音,聲音美妙而富有輕脆的詩意,少年的眼睛在窗口上像兩顆亮晶晶發光的鑽石,他對著窗外的世界說,「飛,我要飛。」他又說,「我要逃亡。」

少年從窗口擲下許多造型優美的紙飛機,紙飛機在大樓的牆壁旁邊磨蹭著機翼,畫出優雅的弧度,似乎將空氣切了一刀,將世界割成兩半。從窗口飄下來的紙飛機灑滿了人車紛雜的道路,白色的機翼變成了髒灰色。

少年扶著窗口擲飛機的動作,也像一隻即將展翅飛行的747客機,隨時準備被廣闊的藍天吸入空中。剛進門目睹這一刻的母親,感覺到兒子在天空遨翔,一時胸中被天空藍色的溫柔與自由填滿了。母親在陶醉的一瞬間閉上眼睛時,那地底的黑暗深處卻朦朧地浮現白色的人骨,帶領母親沈入深深的恐懼虛無裡面。母親幾乎是憤怒地朝兒子嚷著,「下來,快點兒下來,你是不是不要命啦!」

母親恐懼與心痛的表情使少年的眉頭皺緊了,拳頭用力敲打著窗台,「我想飛,你為什麼管那麼多?」

母親幾乎是尖叫著過去抱住兒子,「媽媽只剩下你一個親人啦!」

少年感覺母親的懷抱無比巨大,完全將少年覆蓋住,在母親身影之後,少年依稀看見一團奔騰的白影,少年看不清那是一架飛機還是內心底層的幻象。當他掙脫母親懷抱,白影已經消失無蹤了。只剩下一陣風從窗戶透進來,吹落了少年放在桌上的照片。

母親順手撿起來,目睹少年拍攝的陌生風景。一片巨大的灰白,少年解釋那是一片牆。三根直線並排的灰藍色,少年說那是對面的窗戶,還傳出女人呻吟的聲音。

「這張是什麼?」母親拿起一張晦澀如蕈狀雲的照片。

「漩渦一類的東西,像是時間的骨骸。」少年露出詭異的笑容。

「你為什麼總是拍一些奇怪的東西?」

「眼睛看到什麼和實際是什麼東西是兩回事。」

母親迷惑的看著少年的側臉,少年到底想說什麼,她無法理解。母親想,「平安就是福,做什麼都好吧!」少年一直盯著照片沒說話,長久凝視照片上面像蕈狀雲的漩渦形狀。

陽光從窗戶傾斜射進來,化為一根巨大的利刃斜插在房屋內,可以看見亮晃晃的刀片裡面細細的微塵飄浮著,陽光的熱度強力送進房間,將室內的陰暗切割成一個明顯的對比。

那年秋天,死亡的氣息再度從電視中擴散開來,映出客機插進大樓的畫面,少年沸騰的血液如乘風飛行的快感瞬間襲來。

「飛機。」少年幾乎吼出來。

螢幕隨後映出飛機與大樓倒塌的場景,冒著濃濃的黑煙,簡直像廢墟。少年目睹畫面覺得很熟悉,那是埋藏在遙遠秋天,埋藏在島嶼中部從前逝去的映象,自從那次逃亡後他再也沒有踏進過那塊土地,此刻畫面上所映出的頹廢風景,將他深埋於內心的記憶完整的暴露出來。

「媽媽,我只想告訴妳,我愛妳。」電視重複播放著飛機上乘客給母親的最後一通遺言。

少年眼眶濡濕,他竟擔心母親在外的安危。

少年身子搖晃著悲哀和狂喜,奪門而出,身後的電視仍舊不停播放化成廢墟的城市景象。少年開始奔跑,並且呼喊著,「我愛妳。」

少年感覺自己又在逃亡了,在落雨的城市裡面奔逃,雨勢大得彷彿要將城市沖到海底似的。少年有生以來第一次遭遇這樣激烈的雨,雨水劈哩啪啦的聲響震動著空氣,柏油路瞬間變成了滔滔河流。

少年的一路跑進捷運站,身子濕得像水溝裡爬上來的魂魄,冷得直哆嗦。少年穿過捷運站避雨的群眾,人們都聽見少年喃喃唸著,「我愛妳。」突然又顫抖著身軀說,「我要逃亡。」少年似乎沒有聽見四周的譁然,像一只紙飛機悠揚的越過票口,奔入光線暖柔的月台,少年濕淋淋的身軀和迅速的身影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少年看見母親站在月台前面,似乎在等待什麼。少年朝她奔跑而去,尖聲叫喊著,「我愛妳。」但是他聽見飛機席捲氣流昇騰的引擎聲,在耳際繚繞著,彷彿有什麼東西在腦筋裡聯繫上了。

少年突然仰天呼嘯了一聲,「我要飛!我要逃亡啦!」但他的嗓子突然啞了,像一只紙飛機無力地下沈。少年感覺一股強勁的氣流逼近他,像一架飛機以銳角的角度被吸進空中。少年的確在空中飛行了一段距離,然後臥倒於捷運軌道上。他濕透的白色T恤流出濃豔的鮮血,像一朵正在綻放的瑰麗花朵。

捷運月台有一位女孩目睹了少年鮮血染紅白色T恤的過程,鮮血染紅的形狀像極她多年前遺失在逃亡路上的一只紅色鞋子。她看得很出神,以致於忘記她原本想不開要自殺的念頭,她聽見身旁一位婦人大聲哭泣叫道,「是他自己跳下去的,他認錯人了,原本他想把我推下月台,結果不知道為什麼他自己跳下去了。」

女孩安靜的看著少年躺臥的姿態欲飛欲奔,那只紅色的鞋子彷彿被少年捧在胸前,似乎靜靜地從腳底下將少年的命運改變了。女孩一時感到前所未有的深刻孤單,腦子裡浮現的是多年前她與家人乘坐九人巴,窗戶外面流動的景致。道路的裂縫、堆積的瓦礫、就像車窗瀏覽過去的風景,一張浮上來,一張褪下去,她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阻止畫面的產生,不斷將身體所感覺到的記憶和震動一一吸收儲存,再釋放出來,無論如何也無法掙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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