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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陣擂鼓似的敲門聲，吵死人了，肯定又是P了。打開門，我看見他板著嚴肅的臉，頭髮濕淋淋的，一身更是溼透了。我開玩笑的說：「摔到大水池去啦？」
P搖搖頭，正經八百的說，「剛剛我在洗澡，腦袋突然飛進來一個東西。你知道嗎？我想積極一點，不想再逃避了。」
追尋生命的浮力
我感覺這個想法對P很重要，他才會頭髮也不吹乾，便匆匆來找我。我好奇他這個念頭怎麼來的？P也說不上來，只是覺得自己不能再渾渾噩噩的下去，應該做些有意義的事才對，但是，他並不清楚能做什麼？說到這裡，P有點兒沮喪。P在課堂待不住，也不清楚為什麼要唸書，更重要的是，目前也找不出其他的東西能滿足自己。
阿基米德不就在洗澡時，從皇冠的浮力找出比重，有了物理新發現。我想，P這回找到向上提升的力量了，雖然他還沒釐清楚。我很高興他有這個覺察，稱讚他的想法。但是，P說有什麼用？
我思索了一下，說：「雖然，你不清楚現在要做什麼，但是你很清楚現在不想做什麼，很了不起，不是嗎？我挺欣賞你。」
P困惑的說，「有嗎？」
「例如，你不想抽菸啊！已戒一個月了。現在你又說不想逃避啊！就在想辦法戒除『逃避』了，雖然還不知道能做什麼。」
P眼睛一亮，露出很可愛的微笑，說：「好像是耶！聽起來很不錯的樣子！」
隨後幾天，我們幫忙P找出能做的事。最後，P聽從小州的建議，決定夜探雪廬山。雪廬山離學校有三公里多，狹小的產業道路上沒有路燈，沒有住戶，只有果樹、竹林及柳杉，摸黑走路需要點兒膽量。在學校裡，有一條連接校區與宿舍的八階梯小徑，P連夜晚走這段路都需要人陪，否則不敢通過，何況不帶頭燈走三公里的山路，這對P而言的確是個大挑戰。
我問P：「決定去走夜路，合適嗎？」
P回答：「不做怎麼知道？給自己一個挑戰，看看能不能做到。」
步出暗沉的山林
他身上只帶著電話，約好有事就打電話給我。夜路上，他越走越恐懼，越告訴自己不要害怕，就越害怕。後來，他開始想很多事情，想自己要做什麼？想自己來學校三年多的種種，害怕就比較少了。走到雪廬山後，P攔了一台車到卓蘭鎮。路途上，司機先生問他為何走到這深山野外。他只說：「沒啦！散步而已。」這讓司機很訝異。P沒多做解釋，深深沉浸在走出山林的激昂，尤其當他終於看見燈光、接觸到人時，有一股溫暖襲來，甚至有落淚的衝動。我到卓蘭接他，共吃了一碗熱呼呼的廣東粥，聆聽他沿途迸出腦海的想法。
回學校的路上，我們站在岔路口，凝望通往雪廬山的幽暗小路，P就是從這兒跨出第一步的。冷颼颼的黑夜裡，只有一盞微弱的燈光在遙遠的夜霧裡搖晃，過了那兒，是無盡的黑暗。P說，回想剛剛能獨自走完這條山路，心裡便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事後，我接受輔導組以及督導理書的建議，寫了一封信給他，佩服他克服恐懼的勇氣，也整理了他這幾年的改變，最後我寫到：「那一夜之後，你再也不是以前那個逃避的人了，具備了勇氣以及決心。」那封信是我真誠的想法，打從心裡很為他驕傲。
我不知道這件事對他影響多大，但可以肯定的是，透過戒煙和夜探雪廬山兩件事，P找到了自我價值，更肯定自己。接著，他開始學打鼓，練得頗勤，雖然課堂仍舊有一搭沒一搭的上著。但是對很多事情，開始有了上進心。
隔年登玉山，得從塔塔加走到八通關草原。下臨荖濃溪的山徑上，P將背上的大背包靠在山壁上休息，說有點兒走不動，想睡覺，我便陪他走走停停。但是，P很堅持不讓我分攤他背包的重量，說：「明年登山要當組長，要給自己責任。」我很感動，一直記憶老鬍子說的話，「我們要給孩子責任，他才站得起來。」
夜路上，我們越走越起勁，沿途分享過去的人事，回憶值得紀念的片段，最後聊到了各自的家庭。P談到自己的父母，很感念父親對他的好，卻從沒有表達給父親知道，也聊到了母親的期待。我聽了很高興，也和他分享了我童年的家庭，不知怎麼，兩人都忽然感動起來，毫無顧忌的在山道上落淚。那一夜，螢火蟲緩緩在夜空漂流，兩人感覺心靈很貼近。我覺察到他的成長，對於家庭，他有很多正向的看法出現，他心靈成長的速度遠遠超過我。
走回學習的路
那一年秋季，他經常抱怨數學聽不懂，很困難，但是很想克服。我沒有整理他從不想上課到想好好上課的轉變動機，只是覺得一切都很自然。我思來想去，最好的方法就是和他一起做，一起算數學。但是，他缺乏耐性，遇到困難便心浮氣躁，我們除了在房間裡為幾題一元一次方程式笑鬧，還談論他沒有耐心的問題，他也意識到改變這點。另一方面，我和數學老師天安討論，如何搭配P學習的方法，在作業和課堂學習上有共識。
有時，他也在我房間裡一起讀中文，談論幾個古怪的問題，譬如為什麼要學古文？又某篇文章無聊斃了，哪些思想蠢透了，為什麼要讀？哪些想法又太了不起，選得好。我沒有標準答案，何況有些問題我也解答不出來，只好從閒聊中一起探索，想不到談起來妙趣橫生，不得不佩服他流動開放的思緒。
他的正向力量越來越多，甚至在我離職期間，他遇到挫折，都能靠自己找到力量。那一次，我們約在台中探視他生病的學姐，順便聊了近況，在揮手分別時，他叫住我，「崇建！」我回頭看他。他想了一下說，「沒事！抱一下吧！」我們在街頭相擁道別。他在我耳邊小聲卻堅定的說，「你放心！我會越來越好！」我也拍拍他肩膀，但一轉頭，我心裡面一股感動湧起，淚盈眼眶。
慢慢的，P在學習和生活上有了一些改變，不再惡作劇，減少下山打電動，漸漸進入課堂，各科都上了軌道，雖然進度慢了點兒，但是他越學越有勁兒。前幾天，他告訴我，數學第四冊的進度已經算完了，一年之間竟然完成了四冊，而英文也有進度了，很有成就感。至於中文，我一開始拿暢銷的網路小說給他看。他看完後竟然說爛斃了，這樣的小說如果能賣錢，他也能成為千萬富翁。我轉而介紹大陸和日本小說，但怕國三的他還無法接受，他卻說相當好看，看到精彩處，在我房間裡面動容的誇讚著。現在，他經常要我推薦好看的書，剛看完兩本蘇童的小說，也讀了半本鄭愁予詩集。另外，他也當上了登山的小組長，盡力照顧組員頗受好評；也被推舉為宿舍舍長，對於宿舍整潔要我放心，他會督導大家維持乾淨。
我是我的最佳主角
他常來找我談一些深刻的主題，譬如什麼是愛？愛如何產生？人為何要活著？有時候覺得自己的存在很不真實！感覺如何來，又如何失去？我們經常分享彼此的心靈。然而，我更常回憶P的成長過程，讓他看清楚自己怎麼走過這段路途，曾如此懼怕一些還未發生的事，曾對自己徬徨無知。我分析他是如何走過來，也分享自己曾經是怎樣的少年。這一切，我們一起走過，對兩人來說都極其豐富，也極有意義。
但是他仍舊調皮搗蛋，像擂鼓一樣敲我的門。講話的時候，仍舊維妙維肖的學名人語氣，一點兒也不正經，偶爾也會對我發小脾氣。有時候，我看他長高的身形，體貼的心靈，開放的學習，我心裡便浮起很多點滴的想法。尤其想起五年前那個剛來全人的P，是如何長成一個如今的P？在這個過程中，我也成長了非常多。
寫P的過程中，我重新整理了過去與他互動的筆記，以及對他的記憶。他也不時參與，看看適不適合寫出來。對這些文章，他只提了一個意見，但我沒有採納。他不在意是否使用本名，但是卻不喜歡P這個代號，覺得這樣就「遜掉了！」，要我改成「1」。
他說：「我喜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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