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放教育空間

欣賞自己

夜裡，學生聚在大霸的九九山莊外，仰起頭，用眼神撿拾墜落的流星，沈浸在大山的寧靜與美麗。除了繁星點點，還有皎潔的月亮，這是大都市難見的景致，月亮與星星共存天際，我油然生出一種深切的感動。
我和學生聊了一會兒，他們問起這次一起隨隊的攝影是誰，於是我告訴他們東明的故事：

釋放過去的勇氣

東明是這次登山的隨隊攝影，這是他第二次登大山，距離上一次登山，已是二十年前遙遠的往事了。二十年前的冬季，他因工作關係，隨隊登上玉山主峰、取道北峰時，不慎從覆雪的碎石坡墜落，滑落五百公尺的荖農溪谷，因脊椎受傷不能動彈。當時的山難救護資源不如今日豐富，無法立即以直昇機吊掛下山，整晚，他只能蜷曲在雪地裡，無法移動，心中充滿驚怖，由歐陽台生等人陪他度過寒冷驚顫的一夜。隔天清晨，歐陽熬了熱稀飯，用湯匙餵他進食。這時趕來的救護隊，才以擔架抬他下山救治。
二十年過去了，東明對登山懷有一份恐懼，每每想到登山這件事，總是黑暗多於光明。幾年前，他問自己，為何總是侷限在過去的負面經驗之中，一直走不出來？於是，有了這次登大霸的行程。
當時，東明跟我回憶這件事時，我說：「所以你決定釋放過去不愉快的經驗了？」

東明當時紅了眼眶，點頭說，「我釋放了！我不想讓那一段不愉快的過去繼續困住我。」

我相信自己的眼眶一定也泛紅，為東明的勇氣與開放而感動，心知一個人要釋放過去，解放恐懼，是一件多麼難得的事。我告訴他，「我很欣賞你的勇氣。」東明點點頭，「謝謝！我也覺得自己很了不起。」

我把這故事跟學生講了之後，他們沉默了好久。

在更深的夜裡，我對觀星的學生宣布，凌晨兩點起床登頂的訊息，早點休息吧！一旁的怡蒨這時轉頭，說：「崇建，我這兩天肚子痛，如果明天還是不舒服，可以不登頂嗎？」看著怡蒨略顯緊張的神情，我要她不必勉強，可待在山莊休息。

探索自我的旅程

那一晚，我徹夜未眠，腦海裡面翻來覆去，除了東明面對恐懼的勇氣和他爽朗的笑容之外，還有一個小女孩的身影不斷浮現腦海。她是晚上詢問我不打算攻頂的怡蒨。

怡蒨是位害羞的孩子，剛進學校時，不大敢表達自己的意見，常為此感到困擾。我一直記得她去年第一次登山時，總是拖著沈重的步伐前進，或默默坐在角落的身影。今年，我明顯感覺她整個人比較開朗，登山時也更放得開。此番面對攻頂的困難，她更勇於表達自己的困難，尋求協助了，我很為她的轉變感到高興。
這次為了要攀登大霸頂，學校花了一個月訓練學生，在午後安排垂降訓練。怡蒨明知自己怕高，仍舊很有勇氣從二樓準備垂降。當她綁上繩子之後，恐懼立即從心中蔓延開來，懸在空中哭了起來，終究沒有完成垂降。幾天後，她找我諮商，提及那日下午的垂降，被那個恐懼掘住，無法擺脫的經驗而深深啜泣。我要她欣賞自己的勇氣，帶她重新去凝視自己的垂降的過程：她明知自己怕高，卻仍舊願意一試的勇氣。我說，我很欣賞這部份，請她不要只是看最後的結果。她只是似懂非懂的看著我。

東明和怡蒨都有一個關於勇氣與恐懼的主題，在夜裡反覆敲打著我的心靈，讓我充滿激盪與感動，竟一夜未眠。兩點鐘叫醒大夥兒時，心想一夜未眠，能走到目的地嗎？我很疑惑。星光閃爍，但學生在山路上帶著頭燈魚貫前行的圖畫更美麗，我竟很有氣力，在日出時刻抵達中霸，稍微小憩之後，帶著攀登大霸的學生前行。

大霸的巨石很壯觀，讓人心生尊敬，學生輔導員很熟練的相互幫助，攀岩而上，為後來的同學架上繩索。當我準備攀登時，雖然有繩索確保，但面臨萬丈深淵，心中不免惴慄恐懼。此時，東明已經帶著攝影機準備在我之後攀登了。我深吸一口氣，拾岩而上，卻聽到一個稚嫩的聲音呼喚我。往下看，是怡蒨在霸基上向我招手，我很訝異她跟來霸基。但她仍舊問我，「我可以不攻頂嗎？」我點點頭稱許她，能來此地已經很了不起了。

三個小時後，我從霸頂下來，滿心以為看不到怡蒨了。但她卻從一側探出頭來，問我霸頂風光，以及登頂的過程是否恐怖？我向她坦承我害怕的部份，也分享對繩索，以及輔導員的信任。我並未鼓勵她上去，言談之間也沒有暗示，我相信她會為自己做最好的決定。她表達當下的恐懼，又說很想上去一試，詢問我的意見。我說，如果她上去，會在下面為她祈禱。


她最後問我，「我下來時，還會看到你嗎？」我想了一下，答應她了。從早晨八點半待到下午兩點，她終於給自己信心了，開始攀登，並在四點鐘完成垂降。她是如何釋放一個月前的恐懼？如何有勇氣挑戰自己？因為她是顫抖著雙腿，徒手攀上前面的幾塊巨岩。這個過程，她都是自由意志決定。看她身體在半空中，徒手攀岩時，我眼中蓄滿淚水，為她的勇氣深深感動。

她從霸頂下來時，我趨向前迎接，問她，「我好欣賞妳呢！妳有欣賞自己嗎？」怡蒨在風中搖搖頭，表示自己做得不好。

完整的人

回校之後，我再次與她討論了登大霸的過程。我告訴她，發現自己內在，與發現、欣賞外在世界的美麗同等重要。這種開發並不限於登山，生活上都可以做到。在這學期，她是我民謠音樂與童話改寫課的學生，上課時，我常要她與學生多聆聽、多觀察這個世界，發現美麗，讓這份美麗駐紮在心靈裡面，她看起來很有收穫與成長。我還告訴她，很欣賞自己登頂的勇氣，以及徹夜不眠卻完成任務的責任感。我還說，「東明花了二十年才克服恐懼，但是妳只用了一個月。東明十分欣賞自己的勇氣，而妳卻對自己如此苛求。我很好奇，妳的嚴格從何而來？」

一直以來，我深信一位真正懂得欣賞自己的人，能夠累積自身的正向價值，也能夠接納自己的不足，成為完整的一個人。

這下，怡蒨若有所思的聽進去了。幾天之後，她拿了小筆記本給我看，上面寫著對登山的感受與對自我的欣賞，我很感動。這幾日，我又得知怡蒨在學校的攀岩訓練中，連續成功垂降兩次，這是她之前沒達成的。這樣怯生生的小女孩，慢慢找到挑戰的勇氣，相信她會在人生的路途上，發現更多美麗的自己。

小註：
二十年前，東明任職新聞局，以影像紀錄玉山，盡一己之力，為玉山國家公園催生，卻意外跌落山谷受傷。當時，歐陽任職玉山國公園籌備處，是採訪隊的領隊，下溪谷幫助東明。東明脊椎受傷之後，二十年來，大山退出他的內心，成了生活上的陰霾，十年前，他在心理醫生的引導下，積極復健，希望有一天再登大山，克服心中陰影。

前些日子，東明與友人計畫用電影鏡頭詮釋山的人文意義，以四季變化，探討人與山的互動。這項計畫，和向來較注重山之美的影像紀錄，有很大不同。透過這項計畫，他重新和歐陽取得聯絡，遂有了這次與全人的登大霸之旅。東明的故事，二十年來的變化，其實就是他鏡頭下的主角，也是他攝影計畫的最佳註腳。

我將〈欣賞自己〉寄給東明看。他很快回信，說：「二十年前，為了替玉山國家公園催生，我帶著一行囊的攝影機，上山。二十年後，我依舊選擇，以攝錄機，為二十年的過往，做斷奶式的見證，平安下山。」又說：「我的玉山故事，一直深藏心中。如今，透過你我的大霸故事，讓它萌出新芽，怎一個謝字足以道之。」
是的，很多故事，因為山的包容而開始萌芽了，就感謝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