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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當我推廣故事作文時,很多人詢問我,該如何蒐集故事,我曾邀集大家一起建立一個故事的資料庫,將好故事,融入寫作的故事,分享自己的經驗,並且建立一個故事分享的心得。當然,其中也是有危險的,那就是每個人使用故事,失去了自己的特色,可能失去了更寬廣的解讀。但是,對大多數人而言,蒐集故事,無疑是重要的。

很多人好奇我為何有那麼多的故事,我的理由無非是要勇於開口說故事,我發現自己上課編故事的能力很強,而且往往能編出好故事,這是很奇妙的經驗,耀明在授課過程,也發現自己磨出這樣的能力,因此我們創造了故事作文的脈絡。但我的閱讀也很大量,即使是我很忙碌,每日一定抽空閱讀,比如暑假除了閱讀多本兒童讀物,還讀完了蘇童的河岸,余華的戰慄,重讀王立群的秦始皇,還有兒童哲學的書,此刻,手裡正在讀麥田新出版謝錦老師的著作,以及三民書局出版的東周列國志,閱讀是一種美好的習慣,也是愉悅的習慣。

暑假我辦完營隊,推介了不少故事,台北對教書非常有熱情,非常敢於實踐的教師,聆聽了我的課程後,很大膽的運用了,並向我詢問我提過的短篇小說:威廉.福克納的「賭注」。這個故事,是我最早閱讀威廉.福克納的著作,比聲音與憤怒、熊兩本膾炙人口的小說還要早,大約是我國小時候閱讀,不僅深植我心中,我幾乎能將之默背給學生聽,學生無不歡喜興奮,向我要這篇文章來看,甚至國小六年級的學生,聽過我講這個故事,要來影印本,隨身攜帶,時時朗誦給我聽,讓我驚喜。

我常去推廣閱讀,使用的方式很簡單,僅僅是說故事的策略,就能夠引導眾多學生進入。

而這一篇「賭注」,很奇妙的是,福克納的小說選集中,無一收錄,我不曉得其中原委?但的確讓人傷神,因為我的小說是老舊的盜版版本,早已沒有版權,但我經常出借好書,借給誰我也不知道,往往書籍一借出,不知所在?有朝一日,又回到自己手上,也是一得。但這一次我要借書給學員,在書海中翻來覆去的找,也找不到這本書到哪兒去了?而且連影印的版本都沒有了,而且遍尋國內福克納的選集都找不到這一篇,傷神。

所幸我還在友人處留有一篇影印稿,趕緊託公司的行政人員婉瑜老師打字,轉載於部落格,供給有心說故事的老師取用,若有版權問題,請來信告知,以免遭罰。原盜版譯文不順暢,我將文字大略順過一遍,威廉.福克納於1949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這一篇短篇小說,和學生發展敘事策略、哲學策略,都相當棒,文中的寓意,也有很多解讀,特別打字、修稿,貼文共享。



賭注 威廉.福克納著

有人告訴我,自從撒旦見過山姆.雪之後,世間的災禍便大大地減少了。我不敢保證這件事情的真實性,不過,他們言之鑿鑿:自從山姆贏了魔鬼三個賭注那晚開始,災禍的產量確實是一落千丈。

山姆.雪,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無賴漢,雖然生在美國,長在美國,血管中留的卻是愛爾蘭的血。他身高六呎,肩膀寬闊,鬈鬈的黑髮,臉上總是帶著微笑。見識過他臂力和兩隻大手的人,沒有人會相信,他打出生起,從沒有幹過一天正經的工作。不幸這都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因為山姆是一個賭棍。從童年和同伴玩釘銅錢,或者別的花樣那時候開始,每一枚落進他掌心的銅錢都是賭來的收穫。

現在,他三十歲了。

但是別誤會山姆是依賴賭博為生,鐵石心腸的賭棍。事實上,他只在有十分把握,或者預先聽到有利的風聲後,才會下賭注,雖然他賭博全憑直覺。下賭注,在他,其重要性並不亞於贏錢,如果你平白送他一筆錢,他必定不肯接受——因為這筆錢到手,令人感覺無趣極了。他一定要享受靠自己的聰明贏錢後的樂趣,假如輸掉了一筆大賭注,他也滿不在乎,因為已經享受了賭的刺激。

所以他的心上人,馨儂.毛萊,堅決反對賭博,以山姆而言,實在是一件可悲的事情。說來也難怪,已經過世的毛萊先生,把賺來的錢,全部送給和山姆.雪同好的娛樂上。孀居的毛萊太太,自然不能不教導她的女兒,一定要毫不寬容地拒絕任何一位男士,只要他愛聽骰子滾動和洗牌的聲音,或者是看到一匹駿馬絕塵飛馳到達終點時,脈搏就會大大地增快的先生。

嬌小玲瓏的馨儂.毛萊,黑眼睛處處閃耀著熱情的光輝,在相識的初期,她漠視了山姆的缺點,深信日後愛情會促使他悔改;而且,山姆自己也答應了改過自新。但是他不吃飯尚不會死;不賭錢,却活不下去——因為他若是一天水米不沾牙,還可以若無其事,毫不難受;然而二十年來從未有過這麼一天,山姆沒有和別人賭過一次錢,不管賭注是如何的小。

因此,山姆.雪不幸發現自己,時常滿臉羞愧低頭靜聽馨儂悲苦的哀求,每逢他答應改過自新,心中早就明白了這一遭的結果。終於,不可避免的時刻來到了,馨儂揭開愛情蒙在她眼前的薄翳,看清了悲痛的事實,山姆.雪總是山姆.雪,不可救藥了。不錯,她愛他;但是她的決定,堅強的像金剛石一般。她退回山姆的訂婚指環,那是他的決心尚未暗淡無光時,她接受下來的。

「我很抱歉,山姆。」她那天傍晚說,她的話縈繞不去。當山姆穿過壟罩住公園的冥冥暮色,緩步回家的途中,仍舊像喪鐘似的,響在他的耳畔。

「我很抱歉,」她的聲音哽咽了。「山姆,今天我聽到人家提起你的名字,他們說你是天生的賭徒,甚至可以和撒旦打三個賭,而且一定不會輸。如果這是真的,我不能嫁給你了,別以為我會改變主意——除非你先戒賭。」

山姆很清楚,唯有比他自己更強的力量,能阻止他繼續賭博,所以他默不作聲,收回了戒環獨自離去。而且只回頭一次,看了一眼,這一回顧他看見馨儂.毛萊在流淚,可是神情堅決,他對她的堅決覺得很驕傲,卻傷心極了。誰知道她對這項小小的弱點的反感,竟會如此的強烈!

指環在口袋裡,歸程中,他的手指悲哀地撫摸著它。小小的圓環,觸手生涼,一個金屬的零號,表明了他能娶馨儂.毛萊的全部機會。暮色佈滿了公園,悄然無聲,平靜得異常古怪,好似有什麼東西強抑住一切似的。但是他全不理會,沉沒在自己的思緒裡,一步步慢吞吞地走向家去。

正當他走進一棵古老的橡樹,樹影——本來橫在走道上的,卻出乎意料地幻化為教堂鐘樓那麼高的一支黑柱。接著。迅速地凝聚成一個慈眉善目,白髮蒼蒼的侏儒。

這位侏儒,突兀地出現在山姆面前,穿著的衣服剪裁合宜,老式的披風垂在肩頭,白髮上面戴了一頂柔軟的黑帽,他誠懇地向山姆微笑致意,說話的聲音溫和又友善。

「晚安,山姆。」他說,好像是久違了的老相好:「我敢賭你不認識我。」
但是山姆.雪,右手緊握了一根經常隨身攜帶的粗荊條,並不容易落進圈套。他目睹橡樹影幻化成形,無論如何,這總是不大正常。

「嗯,」他勇敢地宣稱:「我口袋中有一百塊錢。我願意全部拿來賭你的一塊錢,你是撒旦。」

撒旦——山姆的直覺一點也沒有錯——一個不悅的表情,掠過了專為這次拜訪而掛上的慈祥的面容。他也聽到,那番談論——馨儂.毛萊複述給山姆聽的話——所以勾起了好奇心,特地親自前來領教一下山姆的膽略和機智;因為他——魔鬼——也酷愛賭博,雖然輸的時候,賭品惡劣之至。

一瞬間,不快的表情消失了,溫和的微笑重新出現。老紳士從披風中掏出一只脹鼓鼓的皮夾,那是革製品;不過,這種皮革,山姆一看之下,汗毛頓然直豎。

「也許是的,山姆,」撒旦和藹地回答:「如果是,我就欠你一塊錢。不過,我下另外一百塊的注,賭你無法證明。」

他興高采烈地等待答覆,因為這個賭注在以往數十世紀內,難倒了無數優秀卓絕的哲學家。

不幸,山姆.雪,並非優秀的人,他充滿了行為。

「算數,」他立刻同意,高舉他的粗荊條:「我要在你腦袋上重重地打幾下,假如你是正直的老百姓,我就搶到了你的皮夾。如果你是撒旦,我就贏了你的賭注。你當然不肯眼睜睜地平白讓一個凡夫俗子打你——這種好事平常只有你幹——所以……」

山姆不待撒旦有所解釋,便把荊條呼呼地擊打下去。

一蓬硫磺火焰從橡樹心中爆出,荊條劈成千百片碎木飛滿了天空。山姆的手臂猛地一震,痛入骨髓的感覺延伸到了肩頭。他揉著自己的手腕,心中感到非常滿意。

但是撒旦可不是如此,這個小老人在怒火之中,晃軀暴長,身高十二呎有餘,比起方才那副和善的面貌,可怕上不知多少倍。

「你贏了,山姆.雪,」撒旦酸溜溜地說:「別忙,還有第三個賭注!」

山姆知道這是慣例。魔鬼一旦像凡人現形之後,這個不幸的人若要重獲自由,就非從他那兒贏到三個賭注不可。

「這次我們要增加賭注了,」撒旦說:「這一次我賭你的靈魂對我的皮夾,無論如何,妳也贏不走我皮夾裡面所裝的一切。」

山姆毫不猶豫,因為他勢成騎虎,不管願意與否也不能不賭了。

「算數,」山姆回答:「不過,這一次得由我指定打賭的題目了。既然你已經指定過兩次,這次該輪到我了。」

猶豫的是撒旦。但是山姆理直氣壯,他只能點頭答應。

「那麼,快講!」他吩咐。他說話像是天邊外隆隆的雷鳴。

「這個,」山姆掛上了魯莽的笑容,告訴他:「我賭你不願讓我贏這個賭注。」

言猶未已,撒旦爆跳如雷,將身一躬,高與天齊,黑披風飄揚在天空中,夜幕似的覆蓋了整個城市。山姆靈巧地抓住撒旦了,如果撒旦回答願意,山姆必然將自由自在的走開。假如撒旦說不願意,那麼山姆就贏了。

撒旦俯視著,惡狠狠地瞪住了山姆.雪。

「好卑鄙的詭計!」,他大叫,聲音中充滿了了狂怒,附近的摩天樓都震動了,次日的報紙上竟然登載了一段地震的消息。「聽清楚,山姆.雪!從今以後,你賭錢別想再贏一文,我立誓要集合全陰曹的力量來和你作對!」

山姆仰起了頭,望著他,嘴巴張得大大地,驚駭萬分。巨大的人形隱沒了,一陣熱風括過山姆,烤焦了附近樹上的路上綠葉。他聽到遠遠地鏗鏘一聲,像鐵門關閉的聲音。

於是,萬籟重寂。

山姆.雪站在那兒,沈思了幾分鐘,發現自己仍在玩弄馨儂.毛萊還回給他的指環。他笑起來,鬆了一口氣。

「天曉得!」他高聲說:「我一定是頭腦發昏,站在此地作了一個惡夢,如果真的是夢饜的話,我看不如先回家躺在床上的好。」

他急忙趕回家去,途中只停頓一下,買了一張次日賽馬的節目單。

次晨,山姆幾乎已經忘了昨晚古怪的經歷了,但是馨儂.毛萊退回婚戒的那回事,却記得太清楚。金飾在他的衣袋中沉重不堪,心坎上也沉甸甸地,好像壓了一塊石頭,以致於他研究本日賽馬的節目,挑選馬匹計劃下注的時候,鬱鬱不歡。

也許就是這份陰鬱,使他挑選馬匹時大失常態,往常,他的直覺決定一切,決定得非常迅速。今天,他考慮了很久才完成這件工作,而且只是勉強滿意於自己的選擇而已。

早餐時,馨儂.毛萊的俏麗面龐,出現在他和咖啡杯之間了。他趕緊草草了事,匆忙跳上街車,投向賽馬場去。今天他渴望刺激,活動,群眾,熱鬧,把思緒扯離馨儂.毛萊退婚的事情。因此票房前面擁擠的人群,馬匹起跑時,觀眾的大呼小叫,以及接近終點時驚心動魄的感受,非常投合他的胃口。

當馬票塞在口袋中,和別人站在一起,觀看馬群撥開四蹄急馳飛奔的時候,他覺得心緒逐漸好轉了。等到看自己下注的馬遙遙領先,他已經感到很開心。突然怪事發生了,也許是馬蹄陷入了跑道的凹潭,也許是跨不開大步,也可能是力乏了,總而言之,那匹馬越跑越慢,像魔鬼拖住了牠的尾巴似的——山姆自己也覺得奇怪,為什麼這個恰當的譬喻會閃過他的腦海——終於,在到達終點時,以一頸之差失敗了。

山姆撕碎馬票,散在空中。他並不洩氣,還有六場比賽哩!他想,口袋中有的是錢。

第二場,他選的馬一路領先,跑了四分之三,把騎師摔了下來。第三場,騎師正騎馬作最後的衝刺時,馬肚帶忽地斷了。

山姆.雪開始輕輕地吹起口哨。古怪,實在太古怪,今天所發生的事,實在有點出乎意料之外的不尋常。

第四場,他選的馬剛轉過身子,擋住後面那匹馬的去路,於是褫奪了資格。山姆的口哨越來越不成曲調了。他嗅了一下,再深深地嗅了一下,不錯,有一股氣息,一絲極淡的硫磺氣味。

第五場,山姆一言不發,買了一張二元的馬票。不幸,這張馬票的命運果然不出山姆所料,他選的馬掉了一個蹄鐵,一跛一拐地跑到終點,跑了最後一名。

山姆的口哨聲輕得幾乎聽不見了。他走到調馬場去,站在近處看他們溜馬,等他的馬走過來時,他狠命地嗅了一下——硫磺的氣息。

他慢吞吞地踱回看台,在開賽前數分鐘,拼命地苦思研究對策。他的口袋一小時前是鼓鼓的,現在已經凹下去了,愁雲開始佈上了山姆的額頭。

這次,他不買票,却找一個從前打過交道的朋友,等到六匹馬繞過四分之三的賽程桿,奔回終點,這時候,從第一匹到最後一匹馬,幾乎相差了四十個馬身。

山姆猝然開口。

「十塊錢,」他對朋友說:「賭你一角錢,七號馬準定贏不了。」

朋友希奇地看了他一下,七號是殿後的一批馬,差了四十個馬身,而且越跑越落後,每個凡人一眼就看出他準贏不了。他怕山姆是瘋了。

「二十元,」山姆.雪說:「賭你五分錢!」

這真却之不恭了。朋友點點頭。

「好。」他同意了。話並未全部出口,七號碼已經風馳雷掣地飛奔起來。驚惶失色的騎師伏在鞍轎上,抱住了馬頸,差一點就被呼呼的氣流吹下地來。他四蹄騰空,彷彿駕了雲霧,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跑完四十個馬身的間隔,趕上前面大群的馬匹,與領先的馬並駕齊驅。最後,在終點前一馬的地方,四腿一縱,不可思議地得到了冠軍。

觀眾看呆了,沒有歡呼,也沒有喧嚷,評判員面色嚴重地立刻召集緊急會議。可是,七號馬的配備中卻找不出一絲弊端——「並無電池或其他不合法的機關。」

他的號碼終於榜示出來了。

在揶揄聲中,山姆.雪付出了二十元,朋友好奇地追問,但山姆無心交談,他走開去,找了一個座位,仔細地再三思索,今天所發生的一切事情。

這已經無可懷疑的了。昨晚他的「惡夢」並不是夢。公園中碰見的老人,的確是撒旦,而且撒旦決定要抱失敗之仇了。山姆左思右想,也記不起歷史上有過哪一位鬪智勝過了撒旦以後,未曾遺恨終生的。大概,他也不能例外,他想。

撒旦明明曉得賭錢是山姆的命根子,也是飯碗。如果山姆不能再贏一文錢——想到這兒,他不禁嚥下一口唾沫——不僅白白丟了馨儂.毛萊,還得被迫依靠雙手作工,以貧賤的生活方式來糊口度日。

平心靜氣地尋思了一會,似乎想不出什麼妥善的良策,正在末場賽馬鐘響之前,山姆跳起身來,樂觀地數了一下口袋中的錢,除掉回程車資,恰好有十四元,七張二元的馬票——末一場剛巧是七匹馬的競賽。

山姆買了七張獨贏票,每匹馬一張。他暗笑一下,深信已經立於不敗之地了。現在,他不出聲地自言自語,且看魔鬼撒旦如何不讓他贏錢。他面露喜色,眼看七匹馬好端端地起步了。

跑了一半,情況和平日並無不同,四分之三,仍無意外發生。山姆又暗笑了一下,如果這場馬賽中,他領到了獎金,撒旦當然又輸了,那麼,加在山姆身上賭錢的詛咒自然也失效了。

但山姆笑得還太早了一些。七匹馬正好轉過身來,直向終點奔去的時候,蔚藍色的天空,驀地湧出一塊漆黑的烏雲,雲中掣出一下眩目的閃電,劈在看台終點附近,一棵古老的榆樹上,霹靂一聲震聾了觀眾的耳朵,榆樹晃了幾下,嘩啦啦仆倒在跑道上,還好七個騎師及時勒住了馬匹,才沒有被壓死在樹幹下。
走得快,去得也快,烏雲一眨眼不知去向了。

末場馬賽毫無疑問不能分派獎金了。驚惶失措的觀眾,嚇得靜默不語,山姆也傻愣地目瞪口呆,對於撒旦的預言,他感到相當肯定,已經沒有什麼好說的了。賭場辦事員,趕緊宣布停賽,而且聲稱將門票原數退還觀眾。山姆取回了退款——不過,並非贏來的,他把鈔票塞進口袋,垂頭喪氣地走回家去。他很明白,魔鬼撒旦做到了他所發誓的預言——山姆今後再也贏不到一分錢的了。既然地獄中恒河沙數的大小鬼眾總動員來收拾他,山姆實在想不出一條抵擋的妙計。

但我絕不是一個懦夫。山姆想。儘管魔王統率了全部鬼卒來和他作對,山姆還是不願就此洗手戒賭,而改務正業。所以,以後的日子裡,山姆意志堅決,絕不願放棄任何有希望賭贏的機會,因此,他的舉止也自然而然就成了地獄中關心的主題。

撒旦和山姆那次歷史性的會面以後,兩星期的一個下午,魔鬼忽然記起了這件事,伸手按了一下電鈴,召見他的副師詢問近況,他的副師正在私人的實驗室內,聚精會神地進行一項精細的實驗,創造一種嶄新的罪惡,聽見召喚,撲地躥出實驗室,一溜青烟,剎那間飛完七百萬哩,筆直立在撒旦面前,身上仍舊帶著高速飛行所產生的一股焦味。

魔鬼坐上玄武岩鐫成的公案後面,皺起了兩道濃眉。

「我要知道,有關凡人山姆.雪的一項命令施行了沒有?」

「每一個字全都照辦了,地府之王。」副師回稟道,略帶了一絲遲疑。

「我正等待這個消息,從他被我詛咒之後,他沒有再贏過一分錢吧?」

「連極微小不足道的錢都沒有贏過。」

「那他該感到極端痛苦的了。」

「絕對極端痛苦。」

「他會不會失望得自尋短見,而終於落到我們的手裡?」

副師默不作答,撒旦的聲音變得尖銳起來了。

「他不失望嗎?」撒旦問題。

「他的心情固然不佳,」他的副師萬分勉強地答覆:「但是他尚無自殺的幻想。他非常無禮,而且極難應付。我必須再加上這麼一句。」

「極難應付?」掛在頂上插了三十萬支蠟燭的燭台瑟瑟做響。「一個平庸的凡夫俗子,在本地府大軍之前如何會極難應付?請你詳為解釋。」

副師蝙蝠翼的翼間因內心緊張,微微發顫。他心不在焉地剝下了胸口的一片鬆動的鱗片,糾集起渾身勇氣來回稟。

「這個山姆.雪,是一個頑固的凡人。」他低聲下氣的答道:「雖然陛下地府的詛咒落在他的身上,他竟然不信自己一定不能規避。他經常費盡心機想出種種巧計,或者雙關語來欺矇詛咒。所以我只能派遣足智多謀最優秀的幹員,每天二十四小時一刻不懈地監視著他,使他的計謀不能得逞,請陛下聽詳情。

「上星期,他與別人打過數百次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賭以後,又向一個熟人提議打一絕賭,賭正午以前覺不會下雨,這個賭注真是荒謬絕倫:因為那時候已經十二時差十秒了,空中沒有一朵雲,太陽照耀得好好的,而且氣象台還預言過該日應有狂風暴雨。

「山姆.雪答應對手,如果贏了賭注,一定拿出雙倍的錢來請他痛飲一番,才弄妥貼了這個賭,這種打賭真是天底下少有的。話雖如此,只要正午以前不下雨,技術上說來,他總是贏家,而陛下地府的詛咒也就被他給破壞了。

「我一看時間倉促,急忙從『改宗獄』緊要工事處,飛調二百八十名工人,向『罰惡獄』借了一百個,另外從實驗室喚出二十位第一流的研究師,十萬火急送到了那兒。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歐海渥上空肆虐的一場大雨,原定氾濫起一場洪水,為我們增添一百八十名新鬼的,移到了新英格蘭。還好,沒有超過時限。

「不過,這項事件引起了塵世廣泛的評論,妨礙我們工作的速度,而且分散了我的力量。因為我在每天二十四個小時內,必須經常準備著大量預備隊,隨時隨地準備出動應付此類事件;而這種事件,很可能層出不窮,數以打計!」

一顆顆汗珠,滾下這個苦惱的小鬼底額頭,化成了一股蒸氣。

「那只是舉其一端而已,」他懇切地說:「這個山姆.雪的衣袖裡,這種詭計有二三十個哩!就在昨天,他企圖在賽馬場時贏一個賭注。這個企圖使我們忙了整整一個下午。第五場的時候,他下的賭注複雜到難以計算,以至於把我最可靠的副官鬧得莫名其妙,再也弄不清楚。他只能在最後一刻親自來向我請示。既然賭注中有一項是這場馬賽必定沒有馬跑到終點,那時候匆忙之中,我唯一能想起的辦法,就是把所有的馬同時送達終點,只除掉山姆下注的那匹馬。

「這一匹,我迫不急已把牠搬離了賽馬場,安放在澳大利亞,以使山姆.雪的各項預測,沒有一樁能夠實現。不過,七匹馬同時到達和另一匹人馬兩失的事情,勾起了觀眾紛紛議論和非常的激動。

「那場大雨,再加上不少怪事,已經復甦了宗教信仰。凡人現在是成群結隊地上教堂了。這樣破壞了我們不少工作。所以,陛下,我們能否忽視一兩件最麻煩的賭注?這樣,也許能使事情變得簡單一些——」

撒旦的馬蹄在岩石上狠命一跺,打斷了副師的話。

「永不,絕不能妥協。我已經發了這個誓,一定要一個字一個字地實行。副師,小心照著做!」

「是,是,陛下。」副師諾諾連聲,一看勢頭不對,趕緊退出來,以最高的速率飛越了一百萬哩,回轉實驗室。不料勢太猛,一下子收不住;身子撞在門上,撞傷了一條腿,因而跛了一個月。從此以後,他再也不敢提起山姆.雪這件事情了。

這些事情,山姆.雪全然不知道,他沉沒在自己的困難之中。他輸掉了每一個賭注,不管他是如何的不該輸,情緒自然低落異常。

他的錢財也快完了,口袋中只剩下寥寥可數的幾塊錢。銀行存摺上是一名不文了。馨儂.毛萊也拒絕與他會面。從那晚與魔鬼打過交道之後,他真的沒有贏過一個賭注。精神頹唐得,竟然有幾次發現自己在細讀報紙上的職業介紹欄。

直到某一天下午,他全然跌落在失望中,已經毫無心緒來和魔鬼鬪智了。這一天真是配得上他的心境,陰沉沉的天空一片灰暗;北風颳來的雨點,重重地捶打地面,好像每一顆雨滴對地球都有不可化解的私仇似的。

山姆呆坐在自己的房間中,看著風雨,滿懷著身遭厄運以來,從未有過的失望。

最後,他奮發了。這真是不合於山姆.雪家的血液——終日枯坐,包裹在灰暗的陰鬱中。他找出帽子和外套,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出家門,走向熱鬧的酒店。那兒,也許能找到一個愉快的同伴減輕一些內心的愁悶。他想。

他發現提姆.毛萊在酒店中爐火熊熊的一角。他——提姆——是馨儂.毛萊的兄弟,一個圓圓胖胖自得其樂的小個子,只要面前有杯酒,他就感到格外樂不可支。提姆很高興地招呼他。山姆坐了下來,盡量得體地回答。他也要了一杯麥酒,開始向提姆問起了馨儂的近況。

「奇怪,」提姆.毛萊說,一口飲乾了半杯:「有時在深夜裡,我聽見她在她鎖住的門後哭泣——」他喝完了剩下的麥酒。「這是她退還你指環以前,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山姆——。」

「再來一杯,」山姆勸他,心情突然覺得一暢:「那麼,假如我求求她,她也許肯再收回指環了。提姆,你以為如何?」他問,聲調中充滿了希望。

「只要你仍舊是個賭棍,這個願望永遠不可能實現,」提姆說:「除非某種神奇的力量能勝過她的自制力——縱然她和你絕交後,一輩子不會感到快活。」

山姆嘆了一口氣。

「如果她聽到我現在輸掉了每一個賭注,會有什麼不同嗎?」他問。

「這個不同不會大過一隻針尖,」毛萊答道:「是絕不會大過一個針尖的。來,換一個另外的題目談談。山姆,你想這場雨要下到什麼時候?」

「下一整天,我想。」山姆說,又垂頭喪氣了;「而且一整天,毫無疑問,雖然我可以在五分鐘內停止它,只要我高興的話。」

「哦,你真能這樣?」提姆.毛萊純粹為了好奇心,聽了大感興趣地說:「山姆,讓我看看你如何弄的。」

山姆.雪聳聳肩。

「賭我一塊錢,說五分鐘內一定停雨,」他說:「我也不過要你犧牲一塊錢來表演給你看,你應該答應我,把贏來的錢請我客。」

「可以,這是公平的交易。」提姆.毛萊立刻回答:「我答應。那麼,山姆,我賭你一塊錢,五分鐘內雨一定會停下來。」

山姆沒精打采地接受了。他們拿出賭注,擺在桌子上,真怪,五分鐘內頭頂上的烏雲真的推開了,露出碧波似的天空。太陽也照滿了大地,好像根本沒有過風雨。

「這有點奇怪,山姆,」提姆.毛萊說,眼睛睜得滾圓圓的,又叫了兩杯麥酒。「假如你真的能幹這一套,那我保證你一定可以發財了。」

「噢,是的,我可以。」山姆嘆了一口長氣,絲毫不感興趣的說:「天晴到落雨,落雨到天晴——我只要賭在反面就有勝利的把握了,不光是天氣,任何事情都是一樣。這是別人加在我身上的詛咒,提姆。」

「真的?」提姆說,眼睛睜得又大了一點:「是誰搞的鬼?」

山姆靠過去,貼近他耳邊輕輕地說了一句話,提姆.毛萊的眼睛幾乎跳出眼眶。

「吸一口氣,」山姆點點頭說:「狠狠地嗅一下,提姆,你就知道了。」

提姆.毛萊嗅得又狠又長,恐怖爬上了他的臉。

「硫磺,」他囁嚅:「硫磺味!」

山姆只是點點頭,繼續飲他的麥酒。提姆.毛萊伸手抓住了他的臂膀。

「山姆,」他嗄啞地說:「難道你沒有聽說過有人願意付一筆錢,來保某一個特殊的日子有某種天氣的險?難道你沒有聽說過保風險雨險?山姆,還有保意外,疾病,雙生子和其他不幸事件的險?保險不是賭博,他是一種事業!合法而賺錢的事業。」

山姆停止飲酒了。他把酒杯砰地放在桌上,臉上有著異樣的表情。

「對了。」他說,若有所悟。

「山姆,」提姆.毛萊充滿了感情說:「讓我們舉一個簡單的例子。這個星期日,聖.派屈立克的忠實信徒有個大遊行。假定他們對你說:『山姆,我們要保星期日不下雨的險,這兒是二十元的保險費。』萬一那天下雨,你得賠償五百元,如果天晴,二十元就是你的!」

「那,假定你到我這兒來,」山姆說:「我和你打這個賭,一元對一元,賭這個星期日一定下雨。」

「山姆,我接受這個賭,一元對一元賭這個星期天一定不下雨。」提姆.毛萊說。「既然你注定要輸掉一切的賭注,那天當然不會下雨。這樣你就有忠誠信徒付給你的二十元到了手上。而你的利潤。山姆,你那項沒有一個人稱之為賭博的正當事業的利潤將是給——」

「十九元!」山姆喊道,激動之極:「十九元的利潤。提姆,而且不是贏來的。你真知道有許多人要保這種險嗎?」

「是的,成千上萬。」提姆.毛萊說:「看到你有這麼神通廣大而且靠得住的後臺老闆,他們是沒有理由不要保這種險的呀!」

山姆.雪站起來,眼睛中射出了光芒。

「提姆,」他興奮萬分的說:「這兒是二十元,請你帶我租間辦公室和弄一塊『山姆.雪保險公司』的招牌,越大越好。還有,提姆,這兒是一塊錢,這塊錢我賭馨儂看到我去拜訪,一定不肯說一聲『好的』。」

「我全部接受。」提姆.毛萊同意道。但是山姆早就跨開大步,跑得沒有蹤影了。要不了一分鐘,他已經蠻不講理地,站在毛萊家的客廳內。而馨儂.毛萊看見他突然光臨,眼睛中幾乎噴出火來,還要設法想把他趕出門外。

「山姆,」她怒叫:「我不要看見你!」

「妳不能不看見我,」山姆溫柔地回答:「因為我正好站在妳的面前。」

「那麼,我就不看你。」馨儂喊道,閉緊了她的眼睛。

「在這種情況之下,任何後果都要由妳自己負責。」山姆說,走向前一步,在她的唇上印了一個吻。馨儂的眼睛立刻大大地張開。

「山姆.雪,」她大叫:「我——」

「我賭你一塊錢,」山姆很快地打斷了她的話:「妳要說我恨你了。」

「不,」她否認:「我是要說我愛你。」

她說完了,目瞪口呆地看住了山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麼,馨儂,親愛的。」山姆問:「妳肯收回指環而嫁給我嗎?我敢另外再賭一塊錢妳又要說『不』了。」

而這個「不」確是馨儂想說的。但是說反話的妖怪,又一度控制了她的舌頭。

「當然我不說『不』。」她宣佈,竟把自己嚇傻了。「因為我要說『好的』,而且我很願意。」

山姆立刻把她擁入懷抱,再長長地熱吻一下,熱烈得使她沒有時間來奇怪,自己的舌頭為什麼竟會扭曲到這種地步。她被迫相信是山姆神奇的力量,勾出了她心坎裡的實話。這一點,山姆是很明白、也很聰明地,不去糾正她。

於是,他倆結婚了。這時候,山姆.雪的保險業務生意,興隆得難以想像,金錢從各方面潮湧進來:深謀遠慮的山姆把一切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他和他的合夥人,提姆.毛萊,下過賭注賭,他和馨儂不會無災無病地活到九十九歲,提姆當然賭他倆會的,山姆又賭過他和馨儂婚後的生活一定極不美滿,提姆就把賭注押在反面。末了一件,山姆他倆一定不會有十個聰明、可愛、強壯的小孩子——六男四女,提姆就掏出錢來保證說他們一定會有的。

……就這樣,山姆的業務由此而蒸蒸日上,災禍的產量也一天天的減少,山姆每夜睡得非常安穩;即使有時候屋內有了一股輕淡的硫磺味,好像是來來往往煩惱的小鬼身上帶來的,也沒有一個人理會他——甚至連十個小山姆最小的連達翁也毫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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