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爬大霸時,第一次看到黌壹,外表給人一種冷靜而嚴肅的感覺,他睡在我的對面鋪,常一個人靜坐在床緣,要不然就因為疲累而早早縮在睡袋中睡覺。那次登山行程中,有一日的自由行,一些學生選擇待在九九山莊,黌壹卻選擇了自行前往三○五○高地。他是一位九十餘公斤的人,依我的觀察,身手算不錯,登山雖然走得比較慢,但很有毅力。我給他鼓勵,還問他登山累不累。他說會,但依自己的體力慢慢走,是可以的。

第二天,攻霸頂時,我排他在後面,順道指引他如何爬上大岩塊。其中,有塊凸岩高達三公尺,必須要合作攻頂,由輔導員Steven及白目做人梯,讓人踩上去。我和黌壹坐在岩邊,下臨數百公尺的斷崖。輪到黌壹時,他希望由別人先攻頂。我問他是不是害怕,他沒有回答。但是到了最後,他還是選擇要爬上去。

攀岩時,白目跪在地上,Steven彎背靠在岩壁上,這就是人梯了。粗繩確保完成後,黌壹要踩著他們上去。九十餘公斤的重量一踩上,白目和Steven的臉就扭曲起了,忍著痛楚。但不是踩人梯就可以攀上去,上了人梯,勾到岩塊,最後還是要自己爬上去。黌壹抓到了岩塊,但下半身懸在下頭,他拚命的掙扎,滿臉醬紅。我和兩位輔導員努力推舉他,但都無功,只好放下他。黌壹休息了一陣子,第二次才抓到訣竅,順利攻頂。

一直記得兩位輔導員被踩時的痛苦表情,我有些心疼,但覺得那是很有意義的,正展現學校輔導員的特色。每年,歐陽會辦暑訓或雪訓,訓練學生登山技巧,學成可擔任輔導員。今年的暑訓在聖稜線進行,學校的幾位學生,包括白目、司蒂芬和幾位孩子都參與,七天內背著二十公斤以上裝備,從雪山走到大霸尖山外,還要完成一連串訓練。因為行程受颱風影響,第一天,學員要從武陵農場直攻雪山頂,再下翠池駐紮,十幾公里的路程,走得大家哇哇叫。當晚,就有三位孩子信心動搖,跑去對歐陽說:

「我們放棄山訓,想下山。」

歐陽問明原因,說:「因為颱風影響,第一天行程很趕、也很累,包括我自己也是。接下來,並不是這麼趕,你們要不要再考慮看看。」

三人接受歐陽的建議,和其他孩子繼續留在山上。七天時間內,他們終於走完聖稜線,通過數百公尺危險的「蘇米達斷崖」,順利登上大霸。這趟行程中,學校中還有位十三歲的小女生也參與,一起流汗流淚。當他們到達目的地,大霸登山口的馬達拉溪營地時,男孩子快樂的丟下背包,脫淨衣服,跳到溪裡游泳。回程中,歐陽問當初要放棄的孩子之一:

「整趟下來,你覺得如何?」

「很棒,突然覺得有一種幸福的感覺。」

「是的,我覺得你做得很好。但是,如果你當初放棄山訓,有些東西就很難得到。」

就是這樣了,每年的山訓,總有孩子帶著成長回來,包括技巧與自信。這些孩人,成了下次學校登山時的輔導員或組長,帶領組員攻頂。在全人數年的登山經驗中,除了大山之美外,更動人的是,看到一群群成長的大孩子,如何帶領其他人一起登山,成了學校登山的重要傳承。這些大孩子,負責登山的各項工作,從規劃跑步訓練、分組、教導學員登山技巧,更要負責登山時的各項工作。其中最大的關鍵是,學校給這些孩子責任時,是以合作的朋友看待,而非學生。孩子身負責任時,會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就會成長。比如這次登大霸,歐陽以天氣考量,原意要隔天攻頂,但大部分的輔導員及組長認為,第一天上山後很累,希望沿順延一天攻頂。經投票決議,身為總教練的歐陽遵從大家意見,學生也覺得自己被尊重。

每次登山,總有傳奇的故事。比如這次聖稜線暑訓,白目兩腳各綁上2.5公斤沙袋,扛著大背包上山,走到翠池,人就快廢了。歐陽說:「沙袋割破,倒出來就好了。」白目連忙說:「不行,這裡面裝鉛沙,會污染環境。」於是,他的大背包永遠比別人重5公斤。白目這兩年來才開始登山,上了山,很積極的幫人,到了目的地,馬上回頭幫其他的人揹背包。我看得出來,登山改變了他,也讓他獲得成就感,在書本外找到更大的生命出口。今年暑假,他跟歐陽學些搜救訓練,取得游泳教練初級資格,更積極到麥當勞打工,希望存錢到韓國雪訓。我問他目的是什麼。「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聖山,」他很認真說:「我想選擇北美第一高峰麥肯尼山,作為心中的第一座聖山。」

我沒有問黌壹,他的聖山是哪一座。我們一起登上大霸頂,下午四點,山林霧氣掩蓋四周的景致,什麼也感受不到,但有些東西已經說明這座山的高度,寒冷、強風與巨大石塊,黌壹就坐在這些景致中,很沉默,我看得出來他有些興奮與激動。下霸頂時,我和他最後下,漫長等待中,我們突然聊了很多。他說:

「這是第一次登山,很美的經驗,很感動。還有,看著別人穿著很帥氣的登山服裝,感覺很棒。」

「你知道嗎?我覺得你腳上打著防水護帶的樣子,很帥氣。尤其是那天,看到你穿帥帥的登山服,上三○五○高地時,樣子很沉靜,但很棒。」我說。

「Steven打綁腿,看來更帥。我覺得有點崇拜他。」他笑著說:「我很想參加明年的暑訓,也許……。」

黌壹頓了下來,看著四周的流雲風景。我告訴他,很高興聽他這樣說,給他一些肯定的動力,可試著做做看。這時,山上更冷了,看著孩子一個個垂掛下山,心中突然有些喜悅。我感受到的是,在每一次登山中,每位付出心力的輔導員,都被其孩子接受到,登山的傳統一點一滴的被累積下來。有些踏著人梯上山的孩子,很渴望的是,有一天也被人踏那麼一下,幸福就是這樣簡單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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