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領有身分證的茶多達三百多種,卻天天煩惱「沒茶可喝」,對茶痴迷、目前擔任新創刊《飲食》雜誌視覺總監的程延平說,喝了卅多年茶,十次懂了,又十次全都錯了,天天翻開「茶」這本大書,他謙虛的說:「我是一個不懂喝茶的人。」

 茶,只是程延平精采生活的一環罷了,他是苗栗卓蘭全人學校創辦人、是畫家、是森林小學學生口中的「老鬍子」、朋友口中的「校長」;他的書法字立在北宜路上招搖著,讓「食養文化天地」形成北宜路上的飲食風景。而實際生活裡,他不看電視、不上網、沒裝冷氣、每天讀書八小時,在他新店山上的屋子裡,有老茶、老家具、骨董,配上他這個老鬍子,「老」是他眼中中國美學的最高境界,所以他說「凡物老了都有些許味道」。他深深著迷於「老」。

  茶,越放越有內容;老,才會有味道

  但在老茶面前,他自嘆懂得不夠多,還寫下「人生過處惟存悔」這句話作為座右銘,因為老茶和骨董都一樣,有90%是假的,唯有多喝、多看、甚至多與茶界奇人交換意見,才不至於「食誤」。為了壯大知識,他得了知識恐慌症,依以前的經驗所相信的「正確」,如今卻時時擔心「一誤再誤」(台語)。

  到底喝茶要喝到怎樣的境界?我們的「校長」拿出一包凍頂,茶的身分證明白寫著,這茶來自民國六十八年南投永隆村茶農陳阿翹,程延平用自家後山湧出的泉水來泡這老茶,他形容「有如老酒般的瓊漿玉液,茶湯很沉,喝下一口,展現蒼老的生命力」。

 陳阿翹是南投縣永隆村的茶農,目前已過世,但他當年所種的茶在行家口中已成一絕,是特級收藏品,程延平在偶然機會下得到幾兩陳阿翹的茶,他說這茶的山頭氣是對的,如果喝到的茶會讓舌頭的兩邊感覺爛爛的,那就是因為茶加了化肥。「化肥也能喝得出來?」沒錯!程延平說,喝茶在飲入喉中後是要有韻的,那韻能長長的蓋過一切,所以茶會越放越有內容,但有無內容又端看泡茶人如何轉化成自己要的感覺,所以新茶令人緊,老茶令人鬆。種茶人(陳阿翹)、品種 (凍頂)、山頭氣(南投永隆村)、泡茶人(程延平)四個因素必須環環相扣,才能泡出自己的味道。

 「校長」形容他曾喝過光緒六年的茶,打開來是白的,過兩天後碰到空氣茶就風化了,那茶,喝下去是苦的、細膩的,和水分子融合在一起後,喝入口中猶自回甘,甜得不得了;再舉七十年前日據時代新竹州的某一泡烏龍茶為例,喝起來有七十年前土地的純淨,而那股透明感正是土地的因素,讓茶很安靜。




  收藏三訣竅:眼光、機會、一點點錢
喝到如此極致,程延平乾脆不買茶了,反正他不愛喝到
「錯誤」的茶,所以只準備一只杯子走天下。這杯子也不是隨便的,像他的那只明朝的杯子杯緣向外開展,喝起來有股厚實感,和一般杯子完全不同;老婆羅羅也有一只呈圓潤內歛狀,但同樣的茶湯注入兩人不同的杯子,喝來硬是不同。說到此,程延平勸愛喝茶的人,不必求好茶、不必尋好泉,不如實實在在買只「老」杯子,找對泡茶人,就能浸在老茶湯的深厚質感中。

 雖說不買茶,不過他還是在新店山頭尋到了幾株茶樹,請種茶人幫他「做茶」,這幾株樹齡約廿五至卅歲,樹高約3.5~4尺,只以純日曬方式做出來的「梅占」是他目前生活中的「老伴」之一。

 程延平說,茶是無底洞,喝到好茶是「一期一會」,不能強求。而他的其他「老伴」就真的是靠眼光而來。雖然曾是作風大膽的體制外全人學校創辦人,但國立藝專美術科畢業的他,多年美學的素養讓他頗能「識貨」,他收藏骨董只有一件事,就是希望捐給能好好收藏的美術館,讓更多人能看到這些寶貝。

 像他最近將有一件漢朝駱駝的收藏要交給巴黎亞洲美術館收藏,收藏骨董,很多人都誤以為需要資金雄厚,但他認為一要有眼光,二要有機會,但機會千載難逢,三才是那一點點錢。以他自己的收藏而言,他不僅收現代創作也收純樸非洲藝品、便宜民藝品及骨董,但都是以美的觀點來看古物。

  靠學生朋友供養一切自在感恩

 有老茶、有老物,看似生命力旺盛的「老鬍子」,卻是個氣喘患者兼憂鬱症患者,因為服用氣喘藥,老鬍子泡茶時手是發抖的,他還自嘲手若不抖茶就醒不來,不好喝。可能是當初創辦卓蘭全人學校壓力太大留下的陰影,讓他得了憂鬱症,他曾有一次坐公車到公館時突然全身發抖,當時他知道自己只有兩個選擇,一是走到福和橋往下跳;二是乖乖到醫院。他選擇了醫院,承認並面對自己是憂鬱症患者這件事。

 不過他也說,畫家不可能沒有憂鬱症的,因為創作的過程大起大落,一會兒充滿信心,隔天一覺醒來卻又充滿矛盾,有一顆異常的心靈才能特別解釋這個世界。儘管不喜歡冬天,不喜歡沒有陽光,能承受的壓力只有30%,但他相信,唯有與憂鬱症共處,才能走過憂鬱。

 程延平今年五十五歲。五十五歲以前的他,曾經是台灣抽象畫先驅李仲生的弟子、是已故旅法畫家陳幸婉的前夫、是卓蘭全人學校的校長、是用三年實驗每月只花五千元的環保力行者;五十五歲以後的他,早辦好了大體捐贈及器官捐贈,今年還以「史無前例的紀念情人方式」在北美館為前妻辦紀念展,此外,他還急著要在有生之年為自己的所有收藏品找到安身立命處。他沒有小孩,存款不多,但他笑說人生不愁吃穿,反正學生都喊他「爸爸」,靠學生、靠朋友依著「緣分」的供養,自在、知足且感恩。

 在這個只以收藏及畫作裝飾的純樸空間裡,炎炎夏日早已讓屋子裡的四個人汗流浹背,程延平將溼透的衣服換過,跪地恭謹寫上「飲食」兩字,就像他對喝茶的講究,就像他那「留下殘荷好聽雨」畫冊令觀者產生無比寫意情懷,也像他自嘲「一目了然」(一隻眼因車禍失明)看世事般,他在畫裡、茶裡、書法裡、生活裡修行著。他所散發的迷人「老」氣味,如茶香餘味,雖綿綿幽幽,卻深深深深地飄入心坎,留香久久。

--本文原刊於中國時報2005.7.17<星期人物>
引用:http://blog.chinatimes.com/lufamily/archive/2005/07/27/144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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