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長得非常漂亮,大眼睛長睫毛,瀏海半遮住雙眼,身形看來緊繃不安。
安親班老師是AMY,伸出手拍拍男孩,跟男孩介紹我是誰?男孩神情怯生生,也沒點頭也沒搖頭。
我補充介紹了自己,問他怎麼來見我?他知道原因嗎?
男孩沉默沒回答,點頭搖頭都沒有。
時光就這樣靜止著,他身後有一扇大窗,窗外交相掩映的紅色,是季節裡的欒樹與烏桕,在深秋的節氣中,交棒彼此的紅顏色。
AMY在一旁插話,說他有選擇性緘默,在班上從來不說話……
這些資訊我已經知道,AMY選擇在此刻補充。
在停頓時介入談話,與選擇性不說話,對我而言都是相同,都屬於焦慮時的應對。
孩子是個混血兒,爸爸是外籍人士,工作異常忙碌,常常遲到接孩子。
生母離異後到台北,不曾回來看孩子。
男孩生來漂亮憂鬱,不願配合寫作業,在教室發呆或亂晃,偷拿老師桌上零錢。
男孩有選擇性緘默,一旦被人糾正斥喝,情緒就會崩潰爆走,卻從來不開口說話,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但是他有時聽話,只聽AMY老師說的話。
AMY既然插話了,我便轉而瞭解互動,AMY做了什麼呢?讓孩子那麼靠近?
AMY搖搖頭不知道,但是即使這麼靠近,孩子還是沒辦法改變,他幾次拿了辦公桌的零錢,甚至開抽屜拿零錢?
問孩子為什麼拿,孩子始終不回答,AMY甚至自己拿了一百元,放在男孩書包裡,被男孩放回了抽屜。
AMY說著眼眶紅了,這眼淚是什麼呢?心疼這個孩子處境,心疼孩子有話不能說,因為AMY從小也被忽略,AMY的父親不負責任……
AMY難過得說不出話,眼淚不斷滑落的時刻,男孩抽了衛生紙給AMY,雙眼注視著AMY,我想起村上春樹的《舞舞舞》,書中女孩擁有「合歡的羽睫」,此刻那形容正如這男孩。
男孩深情的注視著,眼眶也有了淚水,身軀靠近了AMY。
AMY的眼淚還有自責,自責自己沒帶好男孩,不能讓孩子放心說話……
男孩眼淚伴隨著搖頭。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搖頭或點頭的動作。
我分神瞥見一眼背景,分不清是欒樹或烏桕的紅葉?在秋風中微微搖曳,彷彿是一種嘆息的隱喻。
「你的搖頭是指什麼呢?」
男孩沒回答我,倒是AMY搶著說,「他有選緘…」
我請AMY交給我吧!選緘也沒關係,他可以不回答。
我跟男孩說,不回答沒關係,我會等他一下。
我再問了一次,「搖頭是指什麼呢?是老師沒做好嗎?」
男孩顫抖著嘴唇,迸出了兩個字,「不是。」
「那你怎麼看AMY呢?她是個好老師嗎?還是不負責的老師?」
男孩說:「AMY是好老師…」
我向男孩「打聽」,想聽聽看AMY怎麼好?
AMY像媽媽一樣,AMY很溫柔,AMY會關心他,AMY……
男孩稱呼AMY的英語,聽起來比中文標準。
AMY眼淚流得更多了,男孩抬起頭來看著。
AMY伸出手摸摸男孩的背。
AMY的眼淚來自孩子的稱讚,還有孩子開口說話了。
AMY忍不住問男孩,「那為什麼不寫作業?還要偷辦公室的零錢?」
男孩又不說話了。男孩這麼靠近AMY,但是沒有回應AMY。
「你要回答嗎?關於寫作業,還有拿錢的事?」
男孩等了好一會兒,看得出他的生氣。
男孩還是說話了,他說自己不喜歡作業,每個人都關心作業,爸爸為了作業毆打他,作業是一種很噁心的東西……
男孩從書包拿了個小袋子,倒出來一堆零錢,有一元、五元、十元….。
男孩數錢的神情,數得太專心了。
袋子裡有93元。
但是爸爸沒有錢,男孩說要存到160元。
存到160元就可以去台北,媽媽帶他搭過統聯,他知道要在哪兒搭車,他知道媽媽會在哪兒?他要去找媽媽。
但是不能讓爸爸知道….
男孩一邊說,一邊鬆了口氣,眼淚卻又流下來。
AMY也忍不住眼淚,將男孩摟了過來,安慰男孩「不要哭了…」
我邀請AMY,讓孩子哭吧,AMY不是也哭了嗎?如果心事不能說,若是眼淚也不能流,那豈不是太苦了?
我讓她們哭了一會兒,看著窗外的紅葉,正被秋風吹得搖晃,我想像男孩的「羽睫」,應該被眼淚沾在一起了吧?
我本要送男孩童書,我以為「透明人」的故事,應該很適合男孩。
但是男孩不喜閱讀,我也就不自作多情,硬要送童書給他了。
只是臨走前我想著,統聯這麼便宜嗎?只要160元就夠了?
AMY最後一直問我,為何男孩會說話呢?
男孩本來就會說話,只是不知為何不說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