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花盆裡埋一顆種子,種下去後發芽了,成了一株樹苗。
10歲住在太平老家,後院種了芭樂樹、芒果樹、玉蘭花,每一棵樹都長得好大。
芭樂樹結滿芭樂,樹幹崎嶇好攀爬,卻被家裡的狗啃了,莖從底部爛了。
玉蘭花竄到三層樓,開花時馨香滿庭,被鄰居洗衣廢水、熱沸水澆死了。
芒果樹竄得太高,結實纍纍享用不盡,颱風來臨樹枝壓壞屋頂,最後被忍痛砍掉了。
後院沒大樹了,只有數盆曇花,父親種下種子。
父親說那是榴槤,吃過的榴槤子,好玩就種下去了。
種子發芽了,成了樹苗,長成人一般高,一副長不停的態勢。
但榴槤樹理應不會結果,因為沒聽過台灣有榴槤,但樹越來越大,卻也讓人期待。
樹越來越大了,未免長得太大,如芒果樹的遭遇,我請ZA將樹搬走了。
ZA家有田地,很適合種大樹。
千樹成林開辦時,老鬍子恰好搬家,我幫老鬍子搬家,運了兩棵櫻花,我先寄種在ZA家裡,說好花開燦爛時,我再去觀賞。
好多年過去了,上週突然想念櫻花,也想念榴槤長得如何?
ZA告訴我,因為田裡風大,兩株櫻花都夭折,沒機會看一樹櫻花燦爛。
那棵榴槤還好嗎?
ZA說那棵樹越長越大,三層樓這一般高。幾年前他堂哥樹下燒廢紙,將那棵樹燒了半邊,原以為那棵樹會死去,熟料生命力旺盛,竄得更茂盛、更高大。
ZA跟堂哥說這株是榴槤,不知道會不會結果?
堂哥才說這不是榴槤,是一株仙桃樹。ZA堂哥家中種了一棵,結實纍纍。
仙桃又稱蛋黃果,我童年吃過一回,口感沙沙其味甚淡,不怎麼討人喜歡。
從榴槤變成仙桃了。ZA說明年就會結果子,到時候看結什麼果吧?
在千樹成林上課時,我編了一課叫「等待」。鄰居阿海的阿嬤,總在巷子口的櫻花樹下,編織毛線或手工,巷子口對面是火車站。
原來阿嬤在等阿公回家,阿公去南洋當兵,失蹤沒回來,戰事結束了,也毫無消息。
童年時期常有新聞,南洋找到了二戰的兵,不知戰事已經結束。少年小說《島王》,有類似的劇情。侯孝賢《悲情城市》裡的阿良,從南洋歸來暫時瘋了。我也寫過一篇小說,喚為〈日本姨婆〉亦寫這段歷史。
跟孩子上作文課,竟也用上了南洋故事,我猜童年閱讀印象而來。
阿嬤每年年夜飯,空出一副碗筷,為的是留給爺爺。一次除夕夜,外頭鞭炮紛紛,阿海怒了,怒被鄰居嘲笑,阿嬤終日坐在樹下,怒阿嬤等一個空的期盼,一個不歸家的人,一個從未謀面的爺爺。
阿嬤轉身拿一布包,抖出幾個蘋果種子,是被紅單徵調當日,里長可憐阿公阿嬤,送上的珍貴日本蘋果。阿公阿嬤從未嚐過蘋果,在徵調前的那一夜,是砲聲隆隆的除夕夜,初嚐酸甜可口蘋果滋味。
阿公立了誓言,請阿嬤將蘋果種子種下,只要發芽了,結實纍纍了,必定回來與阿嬤共享滋味。
幾十年來阿嬤未曾種下。阿嬤未曾吐露的是,萬一未發芽怎麼辦?
幾十年過去了,未收阿公死亡訊息,阿公也未曾歸家,蘋果種子亦未種下。
阿海將蘋果子種下,與「我」一起看顧、呵護。「我們」多想蘋果樹發芽?因為阿嬤每日都來看,若是發芽了,阿嬤在櫻花樹下的等待,也許就有了盼頭。
蘋果種子不發芽,急壞「我」與阿海了。
「我」特別調皮,不想阿嬤失望,與阿海去花店買蘋果苗,瞞騙阿嬤蘋果發芽了。
店家沒有賣蘋果苗。但被「我」與阿海「擼」,一定要賣一棵蘋果苗給「我們」。
店家受不了,送我們一棵苗,不是蘋果苗,只是一棵鳥梨苗。
俗語說「沒魚蝦也好」,「我們」權且「魚目混珠」,日後再「移花接木」,找棵蘋果苗替換。
阿嬤看見樹苗,以為蘋果子發芽,開心極了。「我們」在旁誇張的說,「蘋果發芽了,等到蘋果結果子,阿公就回來了。」
鳥梨日漸長高,阿嬤期待日殷,「我們」焦慮也日盛,好擔心阿嬤期待的蘋果,瞬間成了鳥梨,阿嬤心臟能承受的住嗎?
阿嬤未將難題留給「我們」,她在鳥梨樹花開燦爛的季節,望著窗邊的鳥梨花,含笑而離開人世。
整理阿嬤遺物時,才發現阿公的死亡通知書,阿嬤一直隱匿,大概不願提起吧!
「我」與阿海站在鳥梨樹下,看著一樹的燦爛,很感謝鳥梨呀!為「我們」創造了一個美好願景。有句成語「李代桃僵」,這裡要改成「鳥梨代蘋果開花」,只是意義全然不同。
一日鳥梨花下站一人,感嘆這一樹蘋果花,竟在平地看見?
「我」與阿海嘲笑那人的無知,反覆強調這是鳥梨。
鳥梨花開花謝,結成了果實,越長越大,結成了一樹的,蘋果。
那是那株樹唯一一次結果,分給所有的鄰居享用。
故事的結尾,「我」與阿海摸著頭,反覆琢磨著:「這到底是鳥梨還是蘋果?」
榴槤成了仙桃,這是怎麼回事?父親說他不吃仙桃,吃的是榴槤無誤。
我在作文課創造的故事,和現實竟然有幾分相似,且是先有了故事,再有了現實。也許故事是一棵樹,現實是結的果實,突然想起來,特此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