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變得不一樣了,起碼我看他很不同,或者能與他相見的地方不同:我能在街頭與他見面了。
過去十餘年來,他為了逃避「麻煩」,幾乎宅在家裡,可以半年足不出戶,若出門亦僅止巷子口。
十餘年的宅居,有時三餐不濟,一兩日吃一餐,衣服一穿十餘年,房租欠繳而被催逼。
我感到無可奈何,並非我的無可奈何,而是人生的無可奈何。
無可奈何的感覺,我想到的是「臭豆腐」。幼年家裡太貧窮,幾乎從不外食。
巷子裡每日下午,有一推車賣臭豆腐,其味濃烈襲人口鼻,鄰人夾起豆腐,放入口中模樣,我應該看得呆了,應該很想吃?
彼時我年僅5歲,住在台中練武路眷村,房子是租來的,費去父親月俸三分之二。
一份臭豆腐五毛,那是奢侈品。
好幾日下午,我站在門口,聞著臭豆腐氣味,「遠眺」著小車,還有吃食的人兒。母親從來未買過,即使鄰人勸進,「買一份給孩子吃吧!你看他口水都流出來了。」
母親只是搖搖頭。
人生無可奈何之感,並非發生於那一刻。
想要而不可得,人生多了去。
一日臭豆腐來了,那味道難讓人忽略。
我站在門前葡萄架下,午後晴光豔豔,臭豆腐車是寶藏,炸物的細微聲響,微微的煙裊裊,還有大啖臭豆腐的小明,怕被燙著嘴的吃相,而我只能站得遠遠的。
彼時小明的媽媽走來,我還記得那天陽光,她身上穿的碎花褲子,手上端著一盤臭豆腐,喚著我的名字,遞過盛著臭豆腐的盤子。
即將遞到我手上了,媽媽從家門出來,擋在前面不準拿。
小明媽與我媽,在門前一個欲給、一個推辭,媽媽要我進屋裡去。
我好靠近那盤臭豆腐,但是我吃不到,我感到一種複雜的,如今知道那是無奈之感。
明明可以吃得到,但是我卻吃不到。
好幾天我念念不忘,那盤熱騰騰的臭豆腐,連帶想到小明媽,想到豔豔的晴光,我一輩子記得小明媽,住那破落眷村的人,多半都是窮人家。
G不也是如此?他擺著大好人生,明明可以走出來,但是他宅在家裡,宅在家裡上網、看書、作夢,他告訴我這樣也沒什麼不好?一輩子這樣過也不錯。
他落入了一種慣性裡。
我感到人生無可奈何,無可奈何的是我,並非G感到無可奈何。
然而G最後活不下去了,竟陸續讓四個人來住,都是淪落天涯人,幾乎都無收入,讓我深感疑惑,繼而想到是枝裕和「小偷家族」,那些底層人的溫潤,想起「大佛普拉斯」,底層人物的無奈、悲涼與可愛。
我腦海裡出現畫面,閃過那麼一幕,是小明媽端著盤子,在豔豔晴光下。
G在被警察臨檢之後,弄清事情實像之後,他還帶著巨大疑惑,怎麼會是這樣狀況?一定是哪裡搞錯了?
但是畢竟自由了。
但是身體自由簡單,心靈自由談何容易?
我曾寫過一篇文章,他投遞了300多封履歷,到加油站「工讀」,工讀之意是以時薪計算。在那兒工作的夥伴,都是年輕人居多,最年長的夥伴都小他20餘歲,理所當然都叫他「阿伯」。
他的專長是電腦,多年來他以專業幫助我,我這十餘年多虧了他協助。
如今他到加油站任職之後,用電腦設計並輸出,做了幾個加油的壓克力,清晰的讓客人明白,減少加油站出錯率,讓站長得到嘉獎。
我特別到加油站看他。
但是他仍有麻煩,他與曾從事詐騙的更生人P,需繳給國庫一筆欠款,近20萬元的款項,他們無法在三個月內籌出來。
這麼多年來,他已沒有朋友。
他無可奈何了。若被到案執行被罰拘役,出來後還得重新找工作。
彷彿那盤臭豆腐,已經端到我面前,指名要給我吃,我卻不可得,那樣的一種無可奈何。
我的一位朋友聽了他故事,願意伸出援手幫他,這位朋友亦非有錢人,只是簡省過生活,並未有缺乏而已。
我勉勵G好好努力,也請G勉勵P,得一人願意幫助,那是宇宙給予的愛。
G點頭告訴我,他很感激與感謝,除了這樣說他亦無法表達。
G持續在加油站工作,P亦找到外賣送餐工作,這兩個年近50歲的人,我很為他們高興。
從年前疫情到如今,已經三個月過去了。我甚久沒有與G聯絡,不知道他們近況如何?
他們如今也會無可奈何嗎?當他們重新回到社會?當日子重複過程慣性?方知滋味並不如何?
我太想吃臭豆腐。
6歲那一年搬家了,搬到台中南區復興路,我猶記得新和街。我偷了爸爸2塊錢,跑到演野台戲的攤販旁,點了一盤臭豆腐,上面有小黃瓜絲。
我滿懷著期待大啖一口。
對6歲的孩子而言,太難吃了,我吃一半放棄了。
我感到一種無可奈何,那是很複雜的感覺。
G與P呢?會如此嗎?人生滋味並不如何?
我聆聽G的近況,依舊努力的工作。P一天跑十幾個小時。
我很好奇,怎麼會這麼認真呢?
G告訴我,他和P得了工作,能好好的做著,感到無比珍惜。
我聽了很感動。轉述給朋友聽,朋友大受感動,一筆勾銷了借款,當作成贊助一個故事,贊助兩個上進的人。
我想到5歲的自己,盼望著吃臭豆腐,即將可得而不能,那是一種無可奈何,但是那樣的無奈,心中仍會有動力。
6歲的自己,偷錢吃了臭豆腐,方知人生滋味?那才是無可奈何。
G與P兩人都近50歲了,沒有如6歲的我,我心中有很多慶幸,因此昨夜吃了臭豆腐,感覺很有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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