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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和耀明對話河流,我和耀明都成長於河畔,因此他對於我成長於河流的身世,可是一眼就看穿了,那是屬於居住台灣河流的密碼。

 

 

甘耀明:河流意象是台中的底蘊

崇建,

最近迷上走河,沿台中市都心的河流走,春秋是好季節,天氣爽颯,未知的轉角總有美好事物相逢。台中始自日治時期築城,模仿日本京都格局遂有「小京都」美名,今日河流如綠川、梅川、柳川仍保持日文漢字的「川」。日本約有一百座城市模仿京都而博得「小京都」之名,台灣只有台中。台中這城名也是日本人取的。

河流意象是台中的底蘊。歷經多次市地重劃,原本灌溉河圳密布的農地變成了都市,當初樹狀河流也被填掉,剩下樹幹為主的河流。照官方說法,這些河流叫「區域排水」,排水溝的意思,懸浮物多,氮氨高,偶爾有垃圾魚活在削減水流能量的「靜水池」,活得辛苦,必須時時探頭換氣,這種耐汙染的魚得仰頭乞討空氣,說明環境惡劣。

親河是不可能。城民的液態汙穢,排入水泥溝渠。願意走進河溝的,只有活化舊城區的青年志工們,穿青蛙裝在骯髒的綠川撿圾垃,或許是向火車站的來往人潮宣示,乾淨河流的尊嚴可以重建,而且指日可待。我走河,是河岸人行道,較平,適合散步。台灣街道對行人是無良,騎樓階梯化、遭封閉,人行道又被車輛、路霸塞死。唯獨河流兩旁的人行道較可行。

李崇建:投身河中世界何其快活

耀明,

講到河流呀!我的童年太親河了,巴不得每天泡在旱溪,那條河自我童年伊始,成了魂縈夢繫的所在。旱溪蜿蜒台中邊緣,是我生活的重心,成年以後影響力仍存,你曾散步的綠川與柳川,最後都納入旱溪。

我童年步出後門,便是旱溪堤防,成壘的石堆被鐵絲包覆,我常站上堤防的堡壘,沉思或遠眺旱溪景致,堤防左側是住家,常見煙囪縷縷炊煙,右側河道寬百米,河流寬度常僅十米,因流量幾乎受雨水支配,榮枯期明顯且生態豐富。

童年不懂散步樂趣,堤防石壘亦不適合行走,且投身河中世界何其快活?河裡溪蝦遍布每顆石頭,河蟹橫行幾不避人,泥鰍、溪哥、鯽魚、鯉魚、河鰻、河鱔、花鯰、鱉……每當旱溪半枯時節,頑童或單獨或成群下河,比電腦遊戲或都市玩樂更迷人,我可以終日浸潤其中。

甘耀明:河有鬼,來自對河流畏懼

崇建,

你記憶中的台中旱溪,和今日的綠川、柳川,命運大不同。但是,我幼年的河流與你的旱溪同樣潔淨。

我家鄉苗栗獅潭鄉的河流是桂竹林溪,深藏淺丘間,非常乾淨。這條小河哺育兩岸的農地,豐饒了山村。當秧苗渴時,父親操作馬達,把水管放進河流抽溪水灌溉。我期待此刻。父親帶領大家用石頭把河流截出一塊空間,繼而抽乾那裡的水。水面降低,露出堆疊溪石,蝦子爬出來,魚兒在擁擠的空間越游越快。我跳下抓魚,雙腳傳來被魚群撞擊的快感。我稱呼粗首鱲與平頷鱲這種溪哥為「快魚」,游得快,死得快——離水不久即死。當時我的知識不足以辨別世界上的生物,但河流是流動的書頁,她時時翻動,引領我閱讀。

村民有時會在秋季進行大規模捕魚,方式類近,用石頭截流,以抽水機放低水面。大規模捕魚出現在深潭,各種大怪物現形,有鯉魚、鱸鰻與大鰻魚。在我祖父那輩的言談裡,飢餓的鱸鰻會爬上岸吃小雞;鯉魚會用神祕的擺尾,把水面的鴨擊斃,鰻魚又鑽死鴨的肛門吞食,而有了鬼鴨傳說。

河流對我而言,不只是灌溉與漁獲,還能跳入游泳,此外更有精神慰藉,河有鬼,來自對河流畏懼,來自想像奔放,才值得尊敬。這種有生命力的河,跟現代都市裡的河流截然不同。都市之河太髒,水鬼棄守,勉強定居必死。

李崇建:我心中的河,從來沒有流走

耀明,

河流的精神與內涵,源自豐富循環的生態。我所認識的旱溪,寬泛的河道自有生態,蟻獅於河水罕至之地鑽洞,頑童拿頭髮、蟻、斷翅的蚊蠅逗弄;枯河道上的灌木叢青鸝仔棲息,頑童拿鳥蛋與蛇蛋並陳;河道上不只頑童,還有零星的雞鴨鵝玩耍,牠們隨意野放的卵,則是我們尋覓的寶物,若撿拾到火雞蛋,那就是得到聖杯了。

那條河不只頑童親近,鄰居大嬸拔狗尾草,為孩童褪去肚腹虛火;割下開花的五節芒,綁縛成捆當掃把;更不用提婦女們,提著衣物到河裡洗滌了。

夏季的旱溪暴漲,山雨帶來巨量山洪,大人們站在河堤上,盯著暴漲的溪水,旱溪頓時寬近百米,漲幅幾十公尺,也帶來上游沖刷的漂流木。大人手拿自製長竿帶鉤,鉤住迷途的木材當柴燒,便是台灣俗諺「撿大水柴」由來。

成年以後造訪行經大肚溪、大安溪與淡水河,必定走到河道旁駐足,甚至到河邊凝視,拿來與童年的旱溪比較一番。看來我心中的河,從來都沒有流走,不斷在我心頭盤桓,成為某一種印記了。

甘耀明:人與河,以同樣頻率在都市活動

崇建,

面對鄉下河流,從沒想過走河,最大的冒險是造船筏,順河到海邊。這是所有山村小孩的夢想。如今居住台中市,河流不可親,走河可能是補償童年的無法走的缺憾。

走河是孤獨運動,以慢速與城市對話的哲學。我發現,台中河流的流速與人的走速度相似,每小時約四公里,一片河波上的落葉或垃圾袋可以跟人並肩散步數百公尺,直到擱淺。人與河,以同樣頻率在都市活動。但是散步的人少,我沒遇到同好,這跟沿著日本京都鴨川的賞溪者大相逕庭,我該竊喜獨占了河,抑或是河了絕大家的伴行。總之,河自顧自流走了。

台中的河川很孤獨,處處看到,市民又不想太靠近,總像治療瀕危的老人身體得耗費大量的水泥束縮,製造「溝中溝」的奇特景觀。面對這些河,我有時不忍隨行,目送老河發出蒼老的體臭離開,穿過密集的華麗建築,想挽留又不曉得想說什麼,嫌棄與擁抱皆難。

李崇建:在石頭上奔跑,是行走江湖的本領

耀明,

我曾造訪你的桂竹林溪,在清澈的溪流裡浸潤,溪裡魚蝦悠哉浪漫,流動的清溪倒映出童年的爛漫,那是我成年之後,首次真切親近河流。彼時我在溪中石頭疾行,跳躍奔跑全無窒礙,你瞅著我俐索的身影,道出我來自河流生活的歷史,那是一道成長的密碼。若非熟悉河道生活,無能在石頭上奔跑敏捷,輕點疾踩如飛錯落,那是行走江湖的本領。

我的走河正是在河道裡進行,不以審美的眼光欣賞河岸,而在河裡玩耍的審美歷程,自上游輕點石頭走到下游,從下游蜿蜒摸石回上游。孩童的玩樂興致從不疲累,枕著巨石小憩也是玩耍,聆聽河流多情的傾訴,覆蓋遼敻的藍天睡去,醒時乃覺拖鞋已成小舟流浪。

孩童對河道的玩興甚深,走河的本領不僅徒步,你想造船筏順河而下,我曾親身實踐這個美夢。取下冰箱外層的保麗龍板,趴在保麗龍「舢舨」上,在上游的攔砂壩來回梭巡,乃至於冒險順河而流,我浪遊的歷史大抵濫觴於此。

台中的河流已難親近,旱溪河道早已縮減,填土成了旱溪東西路,河水不復當年生態,卻是中市堪可一走的河岸。市區沒有塞納河、泰晤士河、淡水河或鴨川等規模河川,名字雅致的綠川、柳川與梅川令人不忍步行。除了不忍對河川的盼望,也不忍周遭景觀、河道氣息與一條河川應有的氣質。每至京都散步,行走白川、高瀨川之畔或琵琶湖疏水浚,同樣細小的川流,我城市的河川無能相提並論。

你的嫌棄與擁抱皆難,我的是不忍彷彿,我的不忍在歲月的記憶,也在千里之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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