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翻開家庭圖,彷彿進入陌生的地圖裡一座潮濕多雨、令人摸不著頭緒的熱帶雨林。父親巨大的輪廓吐出一個網狀的脈絡,把全家人交織進去,將每個人的生命與生活深深鑲嵌在裡面,留在黏稠而陰鬱的境域。

那是我熟悉的世界嗎?我在父母與哥哥存在的世界底層找到了我的位置,只見家人身上繁衍出來的藤蔓,密密麻麻地牽引著我。然而我卻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如此錯謬,卻又充滿某種莫名的渴望,讓我呼吸到一種幽迷醉人的氛圍,迷離如夢。我想逃開嗎?還是用各種不同的手段想留在這個複雜的結構裡?而最後的結果都一樣,我只是在自己的位置上錯亂無序的迷了路,並且在眾人注視的目光中迅即萎謝。

王良。我的名字,自童年的某個時空開始,我便和這個名字產生一份難以言喻的疏離以及厭惡感。往往,在恬靜安適的無法活下去的午後,母親放下手中編織的針線,悠悠地對我說,「你知道在你哥哥上頭還有一個一出世就夭折的大哥嗎?王良原本是為他取的名字。」

寂靜的午後,只剩下牆上的掛鐘如雨珠滴滴答答落下的聲響,還有我大哥不斷侵襲我意識的飄渺身影,我像是一個從外頭突然闖進這個家庭的冒失鬼。我無法在王良這個名字裡做我自己,永遠無法在這個名符裡安身立命,無論我如何拼命努力,似乎都會掉入一個早已為我掘好的陷阱裡,時時刻刻從父母的眼神以及我腦袋底層感受到糾正以及嘆息。考試第二名,英語演講落榜,籃球校隊除名,我彷彿被莫名的力量襲擊,產生巨大的憂慮與沮喪,我腦海裡面永遠充斥著滴滴答答的聲響,以及「王良原本是他的名字。」的聲音。

曾經在外婆的口中追索關於家庭早年的蛛絲馬跡,得知我出生那年父親官運不如意,父母的感情也發生變化。尤其在為我取名字的問題他們鬧得相當不愉快,最後我母親不知是負氣還是其他原因選擇了這個曾經「不存在」的名字。我從各種管道取得與我名字相關,但卻紊亂不整的歷史,像拾穗般點滴蒐集,想從其中盡力建構某種讓我確實存在的理由,但獲得的資料永遠沒有辦法讓我滿足。

我曾戰兢地問父親名字的由來,父親板起臉孔說,「良就是善,良就是好。」但我從父親的敘述中聽見地底傳來一絲幽微的嘆息,那是屬於另一個世界的聲音。

2.

所有的家庭都發明了父母子女,並且為每個人安排了某種命運,安插了某種性格,塑造出某種故事,然而這裡面有我可以選擇的藍圖嗎?諮商師對著家庭圖問我,「你從家庭成員身上獲取什麼樣的資源?」

父親年少便離家從軍,一路升上將官。他的骨血裡面充斥著絕對的權威與理性,全身佈滿了難以親近的氣質,壓抑情緒且不苟言笑,一切生活都照著鐵的紀律,嚴格得幾近懲罰。於是我和父親之間有一道巨大的鴻溝,永遠難以跨越。這麼多年後我仍記得,小學時在一個和父親旅行的躁熱晚上醒來,對著荒荒的夜與白蚊帳沈思,我小腹裡積貯漲滿的尿液,卻無膽量穿越黯黑的夜去廁所,也不敢叫醒鼾聲均勻的父親,那一刻我彷彿看見體內結成痂的魅影重新活動起來,將我推進焦慮與沮喪的漩渦之中,我最後選擇讓尿液流洩在褲襠和床鋪上。

我深信父親的人格特質在家庭每個人身上留下印記。我的母親生活在父親僵硬的儀表下學會了充分討好,但在父親面露不快和鄙視的神情之間,她瞬間成為一個憂愁滿面的女人。她常常在任何環境任何時間不可扼抑的培養孤獨,並且變化無窮的製造憂鬱,作為她在家庭裡存在的明證。她對我絮叨談論的瑣事常教我感到驚奇與悲傷,她的話語在朦朧的氣氛裡留下幽長而深沈的回音,留給了我整個世界的憂鬱和神秘,讓我有一股殘缺與斷裂的感覺。她對父親,對哥哥與我,懷著深刻而從未化解的愛恨交織,一種我永遠無從索解的矛盾之情。她時而展現親愛的慈顏,卻也會在下一分鐘突然完全棄絕我,那種將我棄絕在絕境的感覺,使我心中充滿無限憂傷與恐慌,讓我常常怪罪自己。

我的哥哥是家中的王子。那個原本和我同名的大哥夭折之後,哥哥便得到額外的關心和照顧。我每每看著受寵的哥哥,心底便湧現難掩的強烈悲觀,成為一個絕望又悽慘的孩子。但我的哥哥完全複製了我父親冷漠且堅強的性格,領悟力高,邏輯觀念強,還養成一套王子特有的非比尋常的本事,使人們能心悅誠服的全心關注他。但他無視父親的冷酷母親的憂鬱我的沮喪,早早便離開這個陰鬱的家庭,遠渡重洋到海外寫他自己的人生劇本。

一個簡單的家庭,卻繁衍出曲折斷續的細節,交織成一個網絡,我非但無法安身其中,也永遠無法掙脫。我能獲取什麼樣的資源?是絕望?是控制?還是無窮盡的憂傷。在家庭圖裡面,我身處圖畫的邊陲,那是一塊幽僻的境地,身背一個逝者的名符,只有我才懂得那種絕望,也只有我才瞭解那份憂愁。

3.

家庭的力量顯得如此深沈,我走到任何地方都感覺到它的重量,常覺得整個世界就快要撐不住,隨時會崩塌下來將我吞沒。我不清楚什麼事情不對勁,但從腦海裡發展出那種令人疲倦的沈悶,像一道巨大的缺口將我和世界劃開一條深長的界線。我發現我在家庭裡,甚至整個世界都沒有可以置身之處,我不能勝任任何位置,在眾人目光的審視之下,無法回應那些目光,心中產生一股戰慄,一種即將沈淪在世界底層的深深失落感盤據心頭。

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失去了快樂的能力,不記得以往快樂的種種回憶。走在馬路上,我不明白人們為誰而努力,為何那樣愉快?我猜測他們的人生目的比我還要宏偉。那是一種很深邃的挫折感,我的身體像一具飄忽在現實世界的幽靈,突然徹底亂成一團,廢然於無助之中。這世界,我居住著,卻從來沒有一份歸屬感,腦袋裡隔著一條界線,一邊是我不能進入,脆弱得毫無安全感的現實世界,一邊是我得以馳騁想像的幽境。

而某種令人著迷的東西就被埋在一塊幽僻境域裡,被埋在從未掀開的記憶,被埋在童年春季的雨水中。很渺小、很輕忽、很容易被遺忘的,不被這世界所懷念的東西,那像是一種接近死亡的氣息,引誘我往裡面跳進去。我編織一個潛藏在表層的現實底下的慘澹世界,在這個世界裡面,我——王良,具體的感受了失落、傷感、失敗與悲傷,一次一次的像迴旋曲一般反覆縈繞。我——王良,一次又一次安慰與憐惜自己。我與我自己似乎都已放棄現實世界,那永遠回不去的地方,只是默默的哀悼,悲慘的想念。在那個幽僻而自足的境域裡,我飄飄然,忽焉覺得自己歸屬於美好而受憐的地方,在心靈發展出一套機制,將自己完整的包含進去,遠離這個窒悶煩躁的世界。只是我立時又感覺那美好的短暫,擔憂自己駐紮之地空虛而無法安心,於是我喪失信心,衍生出新的不安全感和焦慮,並且開始持續性的頭疼,像千萬把匕首同時塞進腦門,我意識自己落入一個憂鬱、痛苦的複雜結構構成的層次而無法自拔。

諮商師說,「你住進憂鬱的世界裡了,得了憂鬱症」。他的宣告佈滿寂寞與感傷,像是一首哀愁壯麗的史詩。然後我們無聲,世界就這樣沉默著,只剩下心靈裡面不協調的嘈雜聲音,告訴我趕緊消失在這個不合宜的人世,像一張錯寄的風景名信片,漂流在市聲如潮的異境,被雜遝的人群毫無保留的踐踏。

4.

我聽見並且看見全世界的人在冷眼嘲笑我飽受折騰的心靈,嫌棄、厭惡、嘲諷與疏離的表情無所不在。我的動作細微而謹慎,內在充斥猶豫和震顫,時時難以為情的目光下垂,生活變成一場無法醒來、找不到出口的惡夢迷宮,人人視我為鬼魅,待我如魍魎。

我的父親總是座落於我的視線前方,漠然據案而坐,讓我動輒得咎,無法動彈。他一直試圖掌握我的命運,控制我的未來,尤其在他退休之後,他與我的對話僅有簡單的斷言與命令,但是我們之間的相處歲月,實質上瀰漫著一種吉普賽式的流浪感傷,糾纏著無法辯證的弔詭。然而迷失在這座陰鬱的森林裡,我卻又驚懼於父親的衰老,我的理智遠遠追不上我的情緒,抹不去內在無限驚怖恐懼。我母親則一如既往在家裡面編織美麗的夢幻,那一團團曾被午後陽光浸潤的白色毛線球,最終編織成佝僂的鹽柱,穿越滴滴答答的歲月,永無止盡地憂淒等待。我不禁疑問,這真是我生活的家庭圖嗎?在什麼時候我熱切生活的世界就這麼被無端拋棄,舉家遷入鬱鬱茫茫的昏黯之中?

懷想遙遠的地底世界,毫無陽光的角落,那個令我困惑的大哥王良,無時無刻不在發揮他巨大的影響力,影響我的家庭,騷擾我的一舉一動。他在某一個層面代表了一個理想的樣貌,我永遠無法追上他,也無法讓我忘卻他的存在,他像是藏在幽深境域裡的魍魎,在我身上如影隨形伺候,在我家人身上埋下晦暗,因此我心底暗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恐懼。諮商師說,「你是一個自我湮埋的王良,是那個藏在憂鬱裡的王良。你選擇離開了嗎?或是你願意告訴我,你是誰?」

諮商師的言語在我腦際旋轉,我沒有答案。他引導我在一個書寫過程中自我揭露,但那對我的意義又如何?有一股強烈的放逐感讓我遠離熟悉的慰藉,一如獨自在墳場凝視骷顱頭的孤獨靈魂,沒入時間深淵的軌跡,而回瞪我的都是同一個秘密。我反覆於迷失與失落,寂寞與憂鬱便悄無聲息來襲,正如躲在帷幕後面的哈姆雷特,接受亡魂的召喚,to be or not to be。我的宿願形成一個無止盡的夢魘,那一剎那在黑暗中成為一個永恆的停格,無窮無盡的展延。

然而我是誰?王良是誰?任由千萬個聲音和影像遊走於我眼前,我選擇在潮濕的雨林迷路,我該歸屬於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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