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大安溪的雨勢方歇,火車「嗚」一聲長鳴,駛入這海線的小站—日南。

一陣涼野的風隨蟬聲撲面,我踏入這偏僻而深邃的村莊,八月檳榔花甜美的辛香在濕氣裡輕微頷動我對此地的記憶,火車顛簸著身軀緩緩離開視線,像是多年前某位遠地的朋友寄來的一張泛黃明信片,或是曾匆匆一瞥某個素人畫家在街頭正進行的炭筆素描。

火車遠離了。

我曾經趴在窗前看帶著鹹濕氣息的火車駛近、遠離。費神地想像火車經過每個海線小站時接駁的旅客,載運的貨物。從火車樸拙黝黑的身軀揣想,停在下一站時它所發出的喘息和長鳴。往往阿福就在我身後站立,捧著書細讀,像個火車頭似地,認真而投入。

「你沒見過火車?」第一次到日南阿福家時,他對趴在窗前看一列列火車經過的我發出疑問,太陽光透過檳榔複葉從窗戶照進來,一隻烏秋從電線桿上翩然離去。

「沒這麼近見過!」其實我回答得並不真確,也許當時心不在焉。在平交道等火車經過時不也很近?坐在火車上時豈不更近?但是都沒有在阿福房間的窗戶那樣讓我充滿懷想與愁悒,火車彷彿宿命一般喘吁吁的在迢迢展延的鐵軌迤邐而去。那樣的年紀,15歲的我輕易沈湎於火車與鐵軌帶來短暫而游離的情緒,我開始羨慕阿福擁有17年的這扇窗。

我常常透過火車,尤其是慢車、貨車,透過檳榔葉隙滲出來的陽光,透過一場綿綿渺渺的雨,透過鐵軌,透過「的塔、的塔」的火車壓軌聲,想念阿福房間的那扇窗,偶而想起阿福認真背書的樣子。尤其是離鄉背井到台灣南部當兵,頂著熾烈的陽光練基本教練或是站哨時,那扇窗就像壓在風景明信片裡的圖案或一幅似曾相識的素描,強烈而鮮明的成為腦海裡的印象。我嘗試追索記憶裡最初對那扇窗有意義歸趨的脈絡,然而每每在即將得到答案時,即被一輛熟悉的火車載去所有思緒。

午後沒有火車的小站,只有夏蟬和檳榔花香佔據,有時可見幾隻趁雨歇之際活動的蝸牛,長巷裡閃出一位沒有睡午覺的伯伯,騎著年事已高的腳踏車唧唧呀呀的在巷尾隱沒身形,有幾隻蜻蜓壓低著身子在我身邊追逐。幾個空著座位的石頭和凳子閒置在長了長長樹鬚的老榕樹下,我常遠遠地從阿福的窗戶望出去,透過榕樹枝椏與榕鬚的縫隙看鐵軌安臥的樣子。

越過幾條田埂,再過去的紅磚路上有幾個滿臉泥污、光腳丫的村童,傍著水泥牆和扶桑籬笆朗誦著童唄,進行某種遊戲的段落,和我隱隱浮泛的童年記憶相彷彿,然而我記不真確,長年來我的記憶一直忽略這一段,甚至越過大學,直奔阿福書房的一扇窗。

顯然我的到來打擾村童的玩興,紛紛安靜而好奇的打量我這不速之客,幾雙疏落優雅的眉下,黑色童眸素潔明亮的朝我怯生生招呼,讓我注意到褲管一小撮咸豐草遺留下的花髭。一旁的四合院還是幾年前的老樣子,依舊瓦頂磚牆,院落散佈幾隻覓食的雞和打盹的狗,幾根竹枝掃帚、斗笠、籮筐因雨而置於簷下,順著瓦簷向上看去的小閣樓就是阿福的書房。

我轉入阿福的家,那群光腳丫的村童推擠一個綁著辮子,身穿紅衣服的小女生小聲地說:「是你家啦!你家的人客!」小女孩一溜煙進屋去了,將阿福的媽媽喚出門外,告知阿福幫人整修房子。

阿福做工去了,而且還是頗費體力的建築工。

我當兵兩年和他往返的信件中,從未聽他提起當建築工人的事,他家有田,他喜歡種些蔬菜,喜歡窩在閣樓的書房裡看我推介給他的非洲、日本小說,我退伍前他才看完兩個版本的源氏物語,然而這些都不是重點。

15歲我到一所風景好看的高中讀書。那時阿福17歲,眼神經常透出沈悶與陰鬱,在大家都嘈雜歡笑的下課時間,他出奇靜默的待在座位上不發一語,很符合我內心常常漂流出來的孤獨感。我其實很想和他交個朋友,談談孤獨或憂鬱之類當時還難以具體名狀的情緒或者文學,我在學校圖書館裡的薛西佛斯神話的借書卡發現他的名字,但是他應該很難接近吧,我隱隱約約有這樣的認知。他是那種升旗典禮和體育課都不用參加的人,讓人羨慕和嫌惡。

「腿給撞斷了都不知道。」他拍拍跛瘦的右腿,帶點自嘲,悲壯的大笑。我坐在他前面讀薛西佛斯,引起他的興趣,他突兀的和我聊他的腿,我轉換幾個坐姿耐心的聽著,教室外的夏蟬格外賣力的鳴叫,深恐夏季就快過完似地。那時候我以為他的腿一輩子都不會好了。

課堂上老師講授多項聯立方程式,我們在台下交換閱讀金庸小說,傳遞紙條討論新交女性筆友的文學程度,那時候學校幾棵長相挺秀的樟樹和榕樹正因新圖書館擴建工程而被砍伐。機械怪手和工人在操場那一頭擾攘了幾個月,我血液裡殘留的武俠小說因子正濃厚,每每想越過教室的窗戶,阻止工人們的砍伐行動,但是他們正興建圖書館,這樣的目的卻又讓我迷惘與矛盾。我腦海中的困頓換來的是數學老師厲聲的要我到走廊罰站。15歲的我,在那一刻斷然決定放棄無聊的數學,蟬鳴叫的更劇烈,震得我耳鼓、心鼓煩躁空虛不已。站在窗外的我有點茫然失落,卻感覺已能接近孤獨的奧義,有種落拓的成熟感,我想阿福是不會明瞭的,他只懂得為久傷不癒的腿憂鬱,我忘卻他先我一步借閱薛西佛斯的神話。

那時節浮動的氣流多變,操場上的蜻蜓和小雨燕在低氣壓的天空下伴著學生們打球,我趁老師點完名後溜回教室和阿福興致高昂的談論新讀的小說或詩,還有寫在短箋上一些不成熟的文字,雖然常被巡堂的校長質問我不上體育課的理由,都被我狡黠的裝著腿傷躲過,我不想到操場上和同學爭搶一顆對我意義不大的籃球,只想著如何將蜻蜓和雨燕嵌進紙箋,將它們滑翔的姿勢優雅或憂傷的嵌入書頁中。

15歲我的神經常不安定的竄走,堅持某種自我構成的宇宙,追尋某種自我滿足的格局,也許如此,我的憂愁很虛假,孤獨很不真。而阿福閣樓的那扇窗提供我源源不絕的愁悒感,尤其火車就在窗前經過,貼地的震動從腳底傳至胸臆,攫獲我的思緒,然後離開我的視線,只剩安靜平躺的鐵軌。我一班班火車看過,沈浸在自我的空間裡。而阿福手裡一盅茶,埋首書堆中。

阿福的腳一直沒好起來,走路微微跛著,不能跑,不能扛重物。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他將憂鬱掩藏起來,很專心、很有興致地聽我談論新讀的書,並且思考或者大笑。常常,我以為他已經遺忘那條短了一小截的腿,因為他常接近書,接觸人群。以為他終於能像書中的古人將失意情懷寄託於文學,他可以讀一輩子的書,甚至像陶淵明一樣回家種田。我以為已經攫取他的孤獨與憂鬱,並且佔為己有,以為可以私自擁有他書房的那扇窗。然而真正遺忘那條腿的人是我,忘記微跛的腿是在他身上。忘記我還是會快樂的揮著汗,在操場上和眾人去爭搶那顆對我意義不大的籃球。也許我已不認得他曾經令我覺得沈悶而陰鬱的眼神。

阿福做工去了。

小女生和玩伴們具有使命感的領著我去工地,小雨燕們啁啾的從我頭頂低空滑翔,天空沈沈的彷彿又要下雨。芙蓉籬笆竄出幾隻覓食的雞,阿福在籬笆盡頭揮著汗水攪拌混凝土,為鄰家的新灶砌上紅磚。他專注地對磚塊切割,一塊塊砌上,遠遠地,我聽見火車駛離小站的長鳴,餘音拖得很長遠,散落在純樸安靜的村莊中。

沒問他為何去學建築,覺得多餘,在天空開始飄起毛毛雨得時候,我們已回到他的書房。

「我現在已經是師傅了,將來蓋一棟房子給你住。」阿福爽朗的對我說,然後遞給我一大杯剛剛泡好的茶葉,我們在他書房牛飲著。

「我要一間像你這樣的閣樓當書房,還要對著鐵路。」我說。

我要一扇可以看火車的窗戶,火車讓我有流浪的感覺,從火車的身影,我可以追索到自己對文學或者人生的感觸。或者紀念我的15歲,我曾經覺得自己是孤獨且憂鬱的少年,卻又覺得自己能卸下別人的憂鬱,然而曾經最應該憂鬱的阿福已經堅毅的邁向自己的人生,我卻想在記憶中追尋曾經讓我有流浪感的窗影。

望向窗外,老榕伸展著枝椏,旁邊的小路與鐵軌的方向平行,雨絲潦草灑落,一縷熟悉的茶香在思緒中煮沸了,像一首詩,自窗外襲來,飄下心弦。我想像阿福曾經是一個15歲的少年,騎著腳踏車在小路上穿梭,被一個莽撞的摩托車騎士撞斷大腿骨。如果沒有那一天,他將不會與我同班,也不會至今仍然微跛著腿。

此刻,窗外的鐵路彷彿在雨中沈睡,有一列火車,自遠處撥開重重雨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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