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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發生在二次大戰期間,一直藏在我內心,至今無法忘懷。那時候,我剛從內地(日本)習醫回台灣,奉父親的命令和渡邊芳子小姐結婚。渡邊芳子是台灣人,卻有個日本名字,這是當時的規定,想要成為日本的國語家庭,就要取日本名字。而我那時叫田中敏郎。

戰爭開打,美國轟炸機定期來轟炸台灣,時局紛亂,我和芳子並沒有度蜜月,每天在不安中度過。我唯一較安閒的,是拿起素描筆畫畫,有一次,我要求芳子褪盡衣服,給我當裸體模特兒畫畫。她害羞的脫完上衣,便使勁搖頭,說這是傷風敗俗的。她這樣說不無道理,畫裸畫是禁止的,我在日本曾參加繪畫研習會,要畫女體素描都是偷偷摸摸,被抓到要懲處。但是,芳子是我的妻子,這樣說也太見外了,我也沒強迫她。

晚上實施宵禁,不准點燈,我只能在有月光時,坐在窗邊畫畫。有一夜,診所的門被猛敲,我跑去開門,是負責夜間巡邏的壯丁團人員。壯丁團類似今天的義警,我看到他們,嚇了一跳,以為家裡違令。

「抱歉,田中桑,好在你還沒睡。」壯丁團人員說。

我把素描筆藏在口袋,說:「請問,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嗎?」

「是這樣的,一位女孩從鄉下走來,要見醫生。這麼晚了,實在麻煩你。」他交代完事情就離開了。

那位女孩站在較遠地方,背上揹了人,對我深深鞠躬。我連忙引她們進診療室。女孩將背上的男人卸在椅上,很安靜的尋個角落,說聲抱歉,便自顧自的蹲下去休息。男人臉色發白,全身發抖,我一看就知道他得了馬拉利亞(瘧疾),這種病會間歇性的發寒發熱,全身漿汗,情況嚴重會奪命,但是好的藥都使用在南洋戰場患病的士兵。我開了一些奎寜藥,算是緩一緩病情,其餘的靠造化了。

「好了,妳爸爸好了。」我用日語說,再用閩南語說了一遍。

她包個鄉下農婦的工作頭巾,在角落瑟縮發抖,好一陣子,才用閩南語說:「我肚子好餓,能不給東西吃。」

芳子熱了味增湯,及一些飯糰。她摘下布巾,蹲在角落猛吃,有了力氣,才將剩下的湯食餵給她爸爸。她長得嬌小,身材卻很勻稱,五官恰到好處,鼻子特別美。她最後掏給我錢,我搖頭,她便放在診療桌上,深深鞠個躬,揹起男人往外走了。芳子看了錢,笑笑說:「這連飯錢都不夠呢!」

接下來的半個月,每隔三天馬拉利亞發病時刻,女孩總是揹著爸爸前來。我告訴她,這病只能以吃藥就能減輕痛苦,其他的我束手無策呢!即開了定期藥量,她還是前來。每一次來,都是晚上休診後,她會帶著野菜,權充醫療費,而我也會要求芳子為她準備簡單的一餐。芳子簡直無法忍受這樣的行徑,常常在女孩面前,用她聽不懂的日語說:「現在都是要食物配給了,她還這樣無恥的來吃,看她吃相,標準的支那豬呢!」到這時候,我只能將女孩帶來的野菜燙熟,將就給她吃了,一再的委婉勸告,下次可以不用在來了。

她真的不再來了,倒是讓我有點惆悵,也許我真的有點喜歡她安靜吃東西的模樣。她不來也好,因為美軍B29轟炸機已經夜間轟炸了。飛機從南中國海的航空艦隊起飛,晚間丟下無數的炸彈,實施無差別的民房轟炸。有一晚,炸彈落在防空洞,十二人悶死,十五人重傷,面對血肉糢糊的災區,我只能對傷者施打嗎啡,減輕痛苦。

這時,女孩又揹著父親出現,在臨時野戰診所外徘徊。我實在分身無術,鎮上的正規護士都調往海外戰區,那些幫忙的民婦只學過簡單包紮,根本無法面對重傷病患,全靠我一人。到了晚間十二點,女孩又走進野戰診所,我只好對她吼:

「這裡的人都快死了,比妳爸爸嚴重,妳沒看到嗎?」

一下間,診所都安靜下來,大家看著我,有些傷患家屬終於流下淚水。我深深向大家道歉,拿了口糧,要女孩到我家等,我隨時會回去。這一忙,已經是兩天後晚上,我回到家裡,看見女孩安靜的蹲在家門口。我這才想到,芳子已經先跟著父母疏散到鄉下,家裡空無一人,讓女孩在門前等了兩夜。我將她父親卸下,但驚覺他已經沒氣了,從體溫看來,剛去世沒多久,我仍盡全力搶救,半小時後,疲累的癱坐在地上。我踱出診療室,向外頭等的女孩道歉,說明已經盡力了。

「醫生,他不是我的爸爸,是丈夫。」她翻著我的裸體素描本,然後抬起頭,說:「你畫得很棒,可是沒有一幅畫完整的。」

她站了起來,衣服一鬆,清秀的胴體展露無疑,寧靜的站在榻榻米上。

「妳不該這樣的,在樣這的時候。」

「一枝草,一點露,這只是時局的命運。」

她躺落榻榻米,浴在潔淨的月光下,細白的寒毛如水草般,在溫膩的光線中輕浮。我教她一手扥腮,兩腳自然交叉,才拿起炭筆,沙沙沙的勾勒,彷彿細雨落在月光中的聲音。夜裡,警報器又響起了,人們戴上鋼盔,拿著藥包,往防空洞躲逃,錯落的光影穿過門縫,仍然擾亂不了屋內的氣氛。不久,轟炸機來了,爆聲轟然的小鎮掀起火光,大地搖起來,屋樑上的灰塵落下,掉在女孩身上,像水一樣的滑落。

沒有比此刻更完美的。



一個禮拜後,我接到徵兵令,也準備上戰場了,即使父親一再利用人際關係幫我緩一緩,仍舊無法擋住整個時局的影響。我關上診所門,希望用一天的假期到鄉下找芳子,才到公車站,我卻搭車前往相反的方向,中途轉乘一種在小鐵軌上走的台車,再行走一小時路。中午到達荒遠的村落時,才了解到這路途之遠,無怪女孩總是晚上走到小鎮。

村落只有幾戶,一問便知道女孩住哪。敲門都不應,我便擅自打開鎖,一步步走入漆黑的房內,鍋碗都被帶走了,顯然女孩已經走了。可是,我知道「女孩」還在那,躺在天窗落下的陽光中,裸著身,安靜無聲,那是在牆上的一張畫,她框在一方潔白的畫紙中。

我走過去,用手撫摸那身體,輕輕的,像煙一樣輕,直到那些炭筆線條都散了,像那一夜,始終有無限模糊溫暖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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