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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聽故事的長耳兔:
你常聽父母講故事嗎?聽父母說生命故事,能拓展我們的視野,瞭解上一代人生活的軌跡。明白自己的誕生,經過無數前人努力,一代一代傳承,珍惜生命的彌足珍貴。
小時候,我喜歡聽父母說故事,尤其是家族的故事,因為我也屬於家族脈絡的一部份,感到身上淌著一脈相承的血液。
我對父親的生命歷程,尤其著迷,感到一種尊敬與可貴。
父親家是地主階級,共產黨階級鬥爭之後,龐大的家族瓦解了。更糟糕的是,從日本帝大留學歸來的曾祖父,被綁票撕票,父親的童年從此由光明進入黑暗。
但我父親並不沮喪,決定離家求學,立志當讀書人救家救國。但家族沒有錢支應,父親卻樂觀的拍拍胸脯:「男兒志在四方」,總是能想到辦法。
父親隻身來到濟南,卻身無分文,人生地不熟的他,沒有恐懼,沒有抱怨。他夜宿街頭,為了生存而打工。聽他說,常為了賺一頓飯錢,去搬長三公尺,重十五公斤的蔴桿(當作燃料用),負重走三公里,可以換來一餐飯。
生活如此艱苦,他並未放棄求學:一方面向朋友要書來看,一方面到公立學校拜見校長,希望進入免費的公學讀書,這樣吃住與求學都沒問題了。
父親奔走好一段時間,遇到人情冷暖無數,甚至趁火打劫的親戚,拿走了身上僅存的零錢。但他憑著毅力,找到願意收留他的公立學校。
當時時局不穩,戰火綿延,今天讀書,明天可能學校就不見了。但父親抱著讀一日是一日的想法,專心於課業之中。他說:那是我所能做的事裡面,最有意義的一件。
也因此,父親在升高中時,面臨學測分發,也累積了足夠的學問,進入公立中學,繼續求學。
但逃難到開封的家族,卻傳來驚人的消息,那是一場巨大的災難。
他的姊妹們,被當時洛陽警察局長綁票,準備賣給人口販子。豪氣干雲的叔叔,經過幾天查訪,和當局起衝突,遭人殺害滅口,父親的幾個姊妹也全被殺害了。此時,我的奶奶經歷一連串變故,不慎感染傷寒又憂傷過度,也與世長辭了。
當時這宗慘案,因涉案的人是警察局長,震驚華北,父親竟在當時的「大公報」上,看到了怵目驚心的消息。
我父親當年16歲,你能想像,在報紙上看見慘劇的心情嗎?
每次聽到這裡,我對戲劇化的故事存著懷疑,總覺得那只是故事,只是傳奇,不是事實。
「後來呢?爸爸,你有難過嗎?」童年的我,即使將信將疑,也是這樣催促又好奇的問。
當時,我父親悲慟又驚恐,經過數日的嚎啕大哭,都無法釋放心中痛苦悲憤。
長耳兔,你能想像那種情景嗎?
那是我無法想像的世界,怎麼有這麼悲慘的故事?如果我遇到,一定活不下去了。
父親無旅費返家,也不知返家能幫什麼忙?
他告訴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繼續讀書,等將來學成,再回去重建家園。
當時共軍已經得勢,烽火遍地,父親跟著學校一路流亡,最後坐上大船,逃到澎湖。
當時的澎湖軍長,在操場上對師生訓話,要流亡學校解散,希望師生從軍報國。最後軍長說:「我說了這麼多,你們如果還是想唸書,不想從軍,就尊重你們的選擇吧!這樣吧!不想當兵的舉手。」
我父親當然舉了手,卻聽見槍聲震耳欲聾,只見舉手的師生,一個一個在光天化日之下,被眾多帶槍的士兵當場槍斃。
那顯然是一場預謀的災難,軍長視人命於無物。
我父親目瞪口呆之餘,放下了手臂,逃過一劫。但他的朋友、老師與校長,很多人都死在那一場「精神講話」中。
父親就此被編兵了,讀書的夢碎,返回家鄉更是遙不可及。
但父親不服氣,在軍中天天抗議,除了不合作運動,更帶頭編歌謠諷刺長官,被視為頑劣的異議份子。
在白色恐怖的年代,怎麼會有人權可言?又如何能容忍父親的言行?
他早已成了軍隊整肅的對象。
父親卻不知道,他被盯上了,離鬼門關一步一步逼近。
一天深夜,他被幾個士官喚起來。
父親問:「你們要幹什麼?」
「晚點名,去了就知道。」
父親心知有詐,當然不從,抓著床柱,抵死不願意下床。
這時三個兵將父親抓起來,脫光衣服,捆上麻繩,用布團塞住嘴巴,裝入一只大麻袋。
在麻袋封口前,士兵還裝入一顆巨大的石塊。
父親回憶這一段時,還打了一個哆嗦說:「那顆石頭冰冰涼涼,將我的脊樑骨凍得好冷。」
長耳兔,你猜軍隊要對我父親做什麼?要如何懲罰他?
父親在漆黑的麻袋中,被運上軍用卡車,引擎聲隆隆的夜裡,人命在滾動的時代裡,旦夕不保,他感覺像一個漂浮的蜉蝣,跌入了無止盡的黑暗。
不久,父親被搬運下車,取代轟隆引擎的,是海浪拍岸的聲響。
他知道自己要被投海,再被扣上逃兵的罪名,從此以後,20歲的年輕生命,將消逝在人間,不會有人懷疑,不再有人聞問。
但命運無法喻曉,在投海之前,軍隊派出點名的「長官」,因病無法值勤,讓副官取代了任務。
這副官竟是父親多年不見的同鄉,解開麻袋核對姓名時,父親驚呼出來。
那副官說:「怎麼是你呢?難怪名字如此耳熟,我這就放了你,以後千萬要安分一點。」
就這樣,父親目睹了一袋又一袋年輕的生命,運上小船,準備投入海裡滅口。
長耳兔,這個傳奇的事蹟,父親皆以輕鬆口吻講述,我只當作故事聆聽。直到我長大之後,台灣解嚴了,陳年往事終於公開,我才在一連串的「澎湖事件簿」的口述歷史,找到這些故事的真實佐證,那是一個駭人聽聞的時代。我這才相信,父親所講的過去,是真實的歷史,帶給我無比震撼。
我難以想像,父親如何走過青春歲月?更對父親、對自己生命感到可貴。
在投海事件之後,孤身渡海的父親,思索日後的方向,仍舊想繼續讀書。但上大學只能在台灣,所以他唯有離開澎湖,才能有希望。
怎麼離開澎湖呢?他報考台灣聯招的軍校,在澎湖一試中的之後,渡海來台灣。
父親就此從軍了嗎?沒有,他對軍隊印象極差,對政府的迫害極反感,他念茲在茲的是讀大學。
所以一到台灣,他便揮別同袍,立刻逃跑了。
同伴對他的行為相當不解?畢竟考入軍校不容易。但父親自有打算,他輾轉聽聞一位親戚,曾經當過縣長,在台北師大任教,過去曾受我祖父恩惠甚深,對父親也極好。
他要投奔親戚,望親戚收留,幫助他重新取得身份,報考大學。
但是身處亂世,誰願意收留逃兵的父親呢?何況還要供給父親念大學?
但親戚真的給父親一個「新的身份」。
父親頂著新的名字「李岳齡」,準備展開新生活。
但那是一段更令人心碎的歷史,父親被軍中人士安排送往火燒島,就是現在的綠島。因為「李岳齡」,是一個逃亡的政治犯,生死不明。
我的父親,旦夕之間到綠島唱小夜曲了,換了名字,換了新的身份,變成了政治犯。
這是何等荒謬的人生。
父親從此進入活動牢獄,經常,白天被罰站在太陽下,曬暈了被冷水潑醒;夜晚手被綁在單槓上,腳不能著地;有時搬大石塊,從甲地搬到乙地,再從乙地搬回甲地。最後,父親被關在水牢裡,每日給一碗鹽水維生,他覺得人生毫無希望,不知道這樣活著有何意義?於是決定自殺。
父親兩度在水牢自殺,都被救起,那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生命。
我父親覺得老天爺不讓他死,應該有責任要給他,那就好好活吧!
隨後數年,他雖不斷被折磨,卻因緣際會恢復原本身份,得到報考士官的機會,並且考了全國第一名。
他破格考取士官之後,又擁有了考軍官的資格,決定繼續考試。
命運捉弄人,繞了一大圈,父親又考上了。距離他第一次考上軍官,竟已七年之久。
長耳兔,父親預料不到命運如此安排,卻不想被命運侷限,他當了三年兵,故意不升官,從軍中退役,考入公費的師範大學。
這時,我出生了,他也已經43歲,終於一嘗宿願,繼續求學了。他在師大公費讀書,日日打工,並且年年以第一名的獎學金,養活一家人。
父親求學的精神,以及生命力,讓我欽佩。父親70歲時,開始學日語。78歲時,開始學電腦,直到83歲,已經用電腦打出50多萬字的家書。現在,他仍孜孜不倦創作,時時捧書閱讀。
聆聽父親人生的歷史,那些我未曾參與的過去,總讓我感動,感受到自己被鼓舞著要勵志。
三年前,我到綠島旅遊,親身經歷父親關過的所在,感動莫名。綠島有一位六十餘歲的學者,聽到我父親的故事,竟對我說:「綠島的政治犯,對我們很好,教過我讀書寫字。」
他對「李岳齡」的名字,和我父親的本名,都有印象。
我因此血脈沸騰,感到自己與父親的生命接軌,由衷感動。
你聽過父母親講他們的故事嗎?
我邀請你能好奇父母的生命歷程,那將是一段神聖的旅程,對你有相當的意義。有朝一日,我也想聽你說。
「崇建」就是取「重建」諧音的 阿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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