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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親愛的海尼根女孩,妳今天快樂嗎?」這世界上,只有我這樣稱呼她,海尼根女孩。


我在東部濱海小鎮讀大學,為了掙生活費,兼了7-11的工讀。這工作做久了,就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無聊的機器人,歡迎光臨,謝謝光臨,像電子機械重複播音。然後,叮噹一聲,打開收銀機,收您多少錢,找您多少錢,這是您的發票,謝謝。這樣無聊的工作,我嘴巴喊出的口水,足足可以養一缸熱帶魚了。直到海尼根女孩出現,這工作終於有了高潮。

那是四月的事了,每到上午十一點,她準時出現,把腳踏車停在商店門口,搭上腳靠,甩著馬尾走進商店。這樣的女孩,好普通呢!放在台北西門町,連她的影子都不會注意到。她像空氣一樣輕,像雲一樣淡,很快的流過你的身邊,真的是像雲像空氣的女孩。一開始,我也沒注意她的存在,直到她出現奇異的行徑,便給她這稱呼,海尼根女孩。

好奇怪的女孩,她會站在大冰箱前,耳朵貼著玻璃,「聽著」各式的啤酒。我從商店角落牆上的凸面鏡子偷看,那樣的距離,彷彿看著扭曲世界中的一條魚,如何諦聽大輪船的引擎運轉。她一動也不動,足足有十分鐘,才打開玻璃門,拿出一罐海尼根付賬。

還不只如此呢!她會站在店門口,啵一聲開罐,兩手握著鋁罐,咕嚕咕嚕的仰盡啤酒。過了一會兒,她臉泛起了微紅,便拉起腳踏車騎,兩手張得像一雙翅膀,寬闊的羽翼,慢慢消失在林木錯落的馬路盡頭。

到了五月,細雨落在東部小鎮,天氣幽冷,她還是喝著同樣的啤酒,在寬闊的馬路上飛翔,讓小雨一絲絲的縫在身上。親愛的海尼根女孩,妳在想什麼呢?為什麼喝45元的海尼根,不喝32元的台灣啤酒或35元的台灣金牌啤酒,又為何無視於麒麟、三寶露、覇、青島啤酒的存在。我是不愛啤酒的男孩,總覺得它苦澀,像小便斗中的那些冰塊令人上廁所時很討厭,讓人的胃部輕輕抽痛。我嘗試了所有的啤酒,最終還是選擇海尼根,每晚十一點喝下,站在陽台張開手,迎著海風,用半天的時差,體會無差別的情緒。

有一天,她拿啤酒買單時,我忽然說:「嗨!海尼根女孩,收妳五十元,我可以找妳一些快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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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我Seven男孩,帶我到奇異的世界。

我騎著腳踏車載她,穿過羊蹄甲艷開的道路,翻過一座山頭,藍透明亮的太平洋展開眼前。對我而言,即使在美麗的東部住了一段時日,看到同樣的大海,心情也頓時展開來。

那是濱海的小屋,海尼根女孩和她的父親住在那。她父親高瘦,臉色蒼白,老是頂著軟帽,拿著鋤頭,沉默得像能吞噬一切的大海,寧靜的在那片租來的土地上種了好多植物。我能做的,只是幫忙澆水,幫忙吃飯。

「我其實是個植物白痴,只懂得分辨兩種植物,樹木和雜草,或許還知道餐桌上的叫青菜吧!」我說。

「看得出來,」海尼根女孩嘟著嘴,「都快把我們種的藥草都拔光了,Seven男孩。」

那些日子裡,海尼根女孩教我更仔細的分辨它們。我很訝異,光要認識植物的葉片,比分辨商店裡的飲料形式更難。但這是好的,這代表我有更多時間來認識海尼根女孩。那些不必認識植物的課餘時間,我們走到海邊玩耍,撿著光滑的石子,和潮浪玩進退的遊戲,這樣無聊的遊戲,可以和自己喜歡的女孩玩上一輩也不會疲倦。

「Seven男孩,你會帶我到什麼地方?」她問。

「有幸福、甜蜜、美夢、樹木、雜草、小木屋、海邊的地方,共七樣呢!」

「還有呢!你忘了我爸爸。」

女孩展開雙手,站在漂流木上,海風呼呼吹來,將她的長髮無盡的往後梳,讓我想起宮崎駿電影「風之谷」中飛翔的女孩娜吳西嘉。我知道,這時她需要獨自飛翔,便順著海邊小徑,回到小木屋邊。她父親坐在石頭上,眼神看著海尼根女孩在海邊飛翔。

「海尼根爸爸,要不然我可以稱你海尼根叔叔。」

他笑得很開朗,問為什麼貼上海尼根標籤。聽我說了原因,他脫下帽子,露出光禿禿的頭,說他的癌細胞由腸子轉移到胃部,在進行化療。面對那種痛苦,他騙女兒說,像喝了一罐啤酒的感覺,頭有點重、心跳有點快而已,簡直要飛起來,也許這就是她會去喝啤酒的原因,想體會父親的痛苦。

「叫我海尼根爸爸。」他指著海邊說:「看,海尼根女兒要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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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越來越少見到海尼根女孩。很長的時間,她住在醫院陪父親,睡在病床邊的躺椅上,像一株沉默的蕨類,窩在暗沉的角落。我常去看她,帶著一罐海尼根,還有一些滷味或小零嘴,漫長的陪伴她。更多時候,我照海尼根女孩的要求,騎腳踏車到濱海木屋,照顧那些奇異花草,獨自面對大海,孤獨喝著啤酒。

七月的某一天,她出現在7-11,買了三手海尼根,頭也不回的離開,任我呼喊都不理。我也跟出去,連工作都不管了。酷熱的道上,我辛苦的跟著她,終於又回到濱海的小木屋,面對滿園被我照顧得死去活來的植物。

「這片花園,是爸爸和我開墾的,一直希望在東部找到自己的夢想。」她打開啤酒,一罐罐的灑在植物上,也咕嚕嚕喝下自己肚子,說:「但是,爸爸拒絕化療,現在半昏迷的住在安寧病房了,他要飛到天堂去,這些植物也該一起飛去。這世界最終只剩下我了。」然後,她流淚的往海邊走去,簡直要被海風掀走。

「海尼根,海尼根。」我吼著,她沒有回頭。我繼續大喊:「我知道妳為什要一直喝海尼根,因為我知道它的味道了。」

「什麼味道?」

「妳的味道,那是我跟妳最初認識的味道。妳像空氣一樣輕,但我需要呼吸。妳像雲一樣淡,而我是天空。」

「Seven……」

「叫我Eleven,」我大喊,「我還要給妳三樣東西,健康、希望還有永永遠遠,但我缺少一樣,妳願意給我嗎?」

海尼根女孩回頭,說:「缺少什麼?」

「教我怎麼跟妳一起飛翔。」

她用手梳著髮,仰頭看我,然後,慢慢展開雙手,大海將她襯托得有如一隻海鳥,那種飛翔姿勢足以容納兩個人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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