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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秋節的前一天傍晚,母親騎機車到各親戚家接走四位兒女。我們擠在小小的鈴木國民車上,像飽滿到即將熟裂的豌豆,隨時會爆落。於是,坐在車尾不鏽鋼架上的大哥要很努力地前傾,伸手緊抓母親的腰,將中間的三人緊緊箍住。

 在黃昏市場,母親為我們各添購一件運動衣,為了省三十元,她和攤販口舌了好一陣子。晚餐點了四碗餛飩麵,我和媽媽共吃一碗,吃罷,買了六個透明塑膠盒裝的綠豆椪,還有四個柚子,才奔赴醫院看父親。那年我五歲,母親要照料因骨癌住院的父親,家裡的四個小孩不得不分送各處,暫住親戚家。

 父親躺在靠窗的病床,極為柴瘦,肌肉彷彿是泡水的饅頭就要鬆落,剩下骨頭撐出輪廓。那真是一場家庭才藝表演,小六的大哥拿出直笛吹奏,小四的大姐畫了一幅素描,小二的二姐表演扯鈴。

 這都是套好的,母親早在醫院大廳就說:「近來工廠忙,出貨多,我頂下明晚的加班,只好提前度中秋,希望給爸爸一個快樂的回憶。」說到傷心處,她哀沉地說:「明天,你們就各過各的吧!」

 不知怎麼的,我那時早已從大人間聽到耳語,知道父親捱不過年底,這是家庭最後的聚會,此後有人會永遠退出六人團體。因此,在二姐表演扯鈴時,我眼淚憋得飽滿,突然哭得無可救藥。

 「小歌王,你不是要唱『路邊一棵榕樹下』。」大哥推著我的肩說。哪知我愈哭愈大聲,他忽然間賞我一個耳光,說:「不要哭,唱呀!」

 「路邊……一……棵榕……樹下,是我……懷……念的……地方……」我不哭了,抽抽搭搭的唱,唱了兩句就說:「我不要吃綠豆椪,要吃有鹹蛋黃的月餅。」

 父親大聲訓斥大哥,要母親買月餅去。大哥縮在牆角掉淚,大姐、二姐嚇得低頭,彷彿她們也是共謀。父親見氣氛陰騭,往床頭斜起身子,殺起柚子,俐落得像從水中撈出個乾淨的水晶球。他取柚皮的功夫也極好,柚油不濺,完整又有型,兩三下就完成了柚子盔。父親為我們戴上水果盔,說這真像一家子過年,都穿新衣呢!連站在牆角的大哥也回頭領受。

 母親買回兩個月餅,刀子切成八份,全家聚在大玻璃窗下,看台中市的燈火輝煌,月亮橫過天際。父親將剩下的兩片月餅分給我和大哥,說我們戴上頭盔,真像科學小飛俠,但沒有科學小飛俠的精神;要懂得團結,才能打敗惡魔黨,知道嗎?

 我吃著月餅,含糊說:「才不是呢!我們是戴頭盔的惡魔黨家族,你是最邪惡的大頭目。」

 「為什麼?」

 「大頭目打都打不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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