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美學------上

葡萄(2000年的新生)驚慌的跑過來告訴我,竹林那邊有一個農夫,腳穿雨鞋,提著水桶澆花,還問她,「你是新生嗎?在這裡習不習慣?」
葡萄拔腿就跑。
聽完描述,我心裡有個底,笑她,「妳遇到校長啦!」(當時的校長是老鬍子。)
葡萄一副打死不相信的模樣,「校長不可能穿那個樣子!像農夫又像工友。」
「那校長應該穿什麼樣子?」
葡萄說,「印象中都是穿西裝打領帶,或是穿正式一點啊!」
天知道如果老鬍子穿正式一點,就不會辦這所「不正式」的學校了。
老鬍子連教繪畫都不是「正式」的方法,打破傳統的臨摹,讓孩子自由揮灑,從中摸索抽象的表達能力,展現在繪畫上頭,用各種方法刺激他們的創造力,而不將既有價值套在孩子身上。
這些教學方法,在老鬍子的繪畫課展現出不凡的成果。成虹飛教授針對全人中學進行的國科會研究報告指出,「幾個全人中學孩子歷次的繪畫作品,跳脫直線發展邏輯,呈現一種創造力被大量釋放的跳躍現象。」
成虹飛說,「老鬍子讓孩子發現創作是一件重要而美妙的事情。」
事實上不只繪畫,老鬍子讓孩子發現「美」的存在。

老鬍子的美學身教
身為畫家,老鬍子常流露敏銳的審美情趣,像個活藝術品。他的生活充滿審美元件,譬如插花、繪畫、植栽、飲茶、裝置藝術,而他也樂於分享,影響著周遭的師生,彷彿美是生活中的一部份。
一回,老師們一起去法國旅遊,老鬍子從舊貨市場買了一塊洗衣板,來自西非原始部落,造型非常有味道。他邀請老師們欣賞,觸摸原始非洲的樸拙,分享美的情調。
那一次老師們都頗有心得,唯有我孺子不可教,伸手來回摩娑幾次,卻一點感覺也無,只得誠實的說,「沒耶!沒那種感覺。」
老鬍子則要我從不同角度撫觸,那份歲月磨光的滑潤,西非部落的刻工琢磨。我仍是魯鈍而無法理解,老鬍子卻也開闊,不以為忤。
老鬍子經常邀請師生,到他建構的茶室飲茶,插一朵凋零的花,一壺老茶,一曲古琴,對著西窗逐漸黯淡的夕陽,他的形象如賈克梅迪形塑的雕像,乾老瘦癟;有時又如枯木盤坐似打禪。
偶爾,老鬍子一身灰色的長袍,靜穆泡茶的樣貌,又使我想起日本茶人千利休。老鬍子飲完茶湯,請大家分享飲茶滋味,轉而對我說,「崇建你說說,為什麼我泡茶和插花的樣子,讓你聯想到千利休?」學生也在座聆聽。
傳說豐臣秀吉造訪千利休,見園子裡朝顏(牽牛花)盛開,便令千利休插花待他飲茶。兩個時辰之後,秀吉一踏進園子,怒不可遏,因為千利休將園子裡所有的朝顏全部摘掉了,這不是與他作對嗎?當秀吉打開茶室的門,卻為怒意立消,心情寧靜起來,一朵美麗的朝顏安靜在茶桌上綻放,美得如此絕對。
因為千利休插花享有盛名,一回秀吉將一個圓盤和兩枝梅花放在千利休前面,令他插花,千利休毫不猶豫的將梅花拍落在圓盤子裡,樹枝斜放盤子上頭,有一股疏朗雅致的美。
千利休使用的茶具與茶室佈置,簡化卻有藝術性,一改前朝娛樂的主調,藝術性高於娛樂性,有一種昇華在裡面。
老鬍子插一朵凋零的王爺葵,具有隨性與枯禪的美感,與千利休的形象,茶道與生活方式,都有一種美感的昇華,具有藝術性。
那不是知識的傳遞,是一種審美情意的傳達。
實際上,老鬍子在傳達美感的層次,相當有感染力,對於知識的考究,並不是那麼細緻。但他卻擁有開闊的襟懷,不計較細節,目的在傳遞生活的美學。
一回老鬍子取出收藏的天目碗飲茶,氣質古樸而有意境,廚娘大姊好奇的拿起天目碗端詳,問天目碗名字何來?老鬍子神閒氣定,似打禪語的說,「答案就在妳手中!」大姊忽然醒悟的說,「喔!我看出來了。這黑碗裡的結晶斑點,好像天上的眼睛,所以叫做天目。」老鬍子微笑頷首,卻未置是否?
事實上,天目碗的窯變使得釉彩像「星曜」閃爍般,卻並非天目名字的出處。天目碗產於宋代建窯,其名稱乃因建窯位於天目山附近,日本人極喜愛,帶回日本後,名之天目碗。我心思老鬍子也許不曉得,也許根本不在意名符所謂何來?
還有一回,老鬍子得一根茶柱,直徑如電線桿粗,半個人身高。他歡喜邀請大家品茶,感受茶葉在舌脈粗曠馳騁的野氣,一壺茶沖了數回,轉了幾次韻,大夥兒驚奇連連。
老鬍子介紹此茶乃普洱,以往藏人用犁牛運至青藏高原泡酥油茶之用。我後來翻書,遍尋不著普洱茶有柱子形狀,唯有中國湖北省的黑茶有此造型,乃是方便運送之故,且用駱駝運送至蒙古做奶茶,與老鬍子所言失之千里。
我出示書本的資料,笑老鬍子誤人子弟。他閱畢撫掌,哈哈大笑,欣然接受。老鬍子開闊的態度,即時的分享,形成美學流動的最大因素。

921地震
全人的美學生活化,不僅在於開設眾多藝術課程,更在於師生互動頻繁,行成流動的美,無須刻意營造,就在生活之間自然發生。
1999年,台灣發生921大地震,卓蘭處於地震帶,整個山頭像被翻了過來。師生在睡夢中被搖落地面,牆壁裂開很寬的縫隙,瓦斯管與水管噴發,險象環生,師生夜裡集合在籃球場避難。清點人數時,我發現有人未到,趕緊到宿舍找人,正當我焦急之際,發現學生楊桃跟上來,聲音滿是興奮,「崇建!崇建!剛剛巨大的晃蕩,我終於瞭解托爾斯泰在……」我無暇聽他講述剛剛生死一瞬的經驗,到底瞭解了托爾斯泰的哪一本書?甚至還覺得他有些煩人,都什麼時候了,還在我耳邊吊書袋,但事後回想,那真是全人學校很珍貴的一部份。
921當晚,連外道路斷了,通訊失聯,大家在夜裡聚集聽收音機,關心家鄉的災情,擔心家人安危。但孩子們沒有哭也沒有鬧,只是氣氛很嚴肅,這時身處其間的人會做什麼?我心裡想,當世界末日來臨的時候,我會做什麼?這不是一個笑話,而是在921地震時,真切感受生命脆弱的聯想。
全人的大孩子們,在氣氛嚴肅的當兒,提議來點兒安定人心的遊戲,他們學起電影〈鐵達尼號〉的四重奏,在沈船之際演奏樂曲。於是有人點燈、有人翻樂譜、有人拉大提琴、小提琴,深夜的山林揚起了帕海貝爾的卡農樂章,旋律悠揚平和,大家被音樂感染了,得到了某種解放,於是有小孩要求枕著我的腿,講故事給他們聽。
此情此景,我心生感動,倒想起了托爾斯泰講述的一個東方故事:一個旅人在草原被一頭獅子追趕,旅人情急逃到了一口枯井之中,卻看見井底有一條龍,正張開血盆大口要吞噬他。旅人爬出井口會被獅子大啖,落入井底會被巨龍吞噬,只好死命抓緊井縫裡生長的野生灌木枝條。忽然,兩隻老鼠繞著他抓住的灌木,用牙齒啃著一個均勻的圓圈,眼看灌木隨時會斷裂,他隨時會死亡。
旅人目睹這一切,深知必死無疑,而在他抓住灌木最後一點支撐力的時候,看見灌木樹葉上掛著幾滴蜜汁,他便將舌頭伸過去,舔著生命中最後一絲甘甜。
生命中最困頓的時候,仍有創造美的力量,那是生命中審美的積極意義。
雖然孩子們面對921的處境,和托爾斯泰描述的故事,雖然境界相去甚遠,但卻足以使人留下鮮明的圖像,全人美學精神深刻的留在我腦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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