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傳奇---體制外中學在台灣
從三義交流道下中山高,夕陽沿台三線灑下,沿途將一畦畦橘子、柿子樹染成金黃,綿延到水果之鄉卓蘭。下午五點,卓蘭鎮充斥著小市集的溫馨,小吃攤三三兩兩的熟客互道家常,不離農作以及兒女的學業。不遠的臭豆腐攤傳來老闆娘打罵兒子的聲音,男童嚎啕大哭,一旁看官帶著鄉間特有的戲謔告誡。顧客裡,有一個戴耳環的男生挺身護著男童,問老闆娘,「妳為什麼要打他?」老闆娘沒好氣的說,「不寫功課,每天只知道玩。」
男生摸摸哭泣的小男孩,對老闆娘說,「他只是不寫功課!沒有嚴重到需要打他吧!我想他也不願意這樣啊!而且,妳這樣打他就會寫嗎?」老闆娘大概也懶得回應,轉過身炸臭豆腐。
這個戴耳環的男生綽號小郭,居民看他的打扮和言行,都猜得出來他是山坡上一所小學校的學生,社會大眾稱之為「沒有圍牆的學校」。鎮上的人稱這所學校「森林中學」,創辦至今九年,以開放式教育為理念,是國內唯一的青少年體制外中學。

體制外教育在台灣
開放式教育的先驅,最為國人所熟悉的是英國「夏山學校」,由教育家學者尼爾在1921年以「自由、愛與尊重」為信念成立。台灣則於1987年政府解嚴之後,才開始有提倡開放教育的聲音,1989年「人本教育基金會」成立,隔年基金會董事長朱台翔與董事史英創辦森林小學,正式為台灣的開放式教育以體制外形式畫出新紀元。
1995年,森林小學一部分畢業生提到國中生活並不快樂,因而促使原本在森小教授繪畫的畫家程延平,集合家長之力在卓蘭山區創校。他們有一個共同的教育目標——不願讓孩子再承受體制學校壓抑的教育,希望青少年能在自由、開放的環境中成長,成為一個「完全的人」,因此學校名之為「全人中學」。
雖然卓蘭鎮民稱其為「森林中學」,而學校也的確在森林裡面,但是除了程延平曾在森小授畫的淵源之外,與森林小學沒有任何關連性。兩者雖然同採開放式理念的體制外教育,但招生的對象不同,森小是國小學齡,全人則是小六到高三的學生。
事實上,台灣的體制外小學除了森小之外,尚有種籽學苑、雅歌、沙卡等學校,但是體制外中學在台灣卻僅僅「全人」一家。究其原因,也許如創辦人程延平所表示,「青少年正處於狂飆與叛逆期,若是解構掉體制的規則、尊重學生個別性差異,辦這樣的學校並不容易。但是孩子的創造力在一個開放且自由的環境中最容易發展,那是生命中最珍貴的經驗。」

開闊簡樸的環境
無論中學或小學,體制外學校有一個共通的特色,即是校園環境開闊,比一般學校更接近自然。全人中學也是如此,海拔550公尺的山坡地,被深邃的柳杉林,及疏朗的孟宗竹林環繞。在校園裡散步,可聽見流水聲、蛙鳴、蟬嘶,偶有竹雞、松鼠、野兔穿越,大冠鷲盤旋天空。每年四到六月,學校的聯外道路盛開油桐花,雪白的花瓣開落,彷彿一條美麗的雪徑。加上螢火蟲大發生於草叢間,彷如鮫人的淚滴,滾滾動人,讓春天的校園宛如世外桃源。
當初選定這裡為校址,程延平表示,「學校離卓蘭鎮七公里,目的是遠離都市塵囂,和消費主義保持一段距離,維持儉樸生活,但也不至於太偏遠不便。」
也因此,學費雖然昂貴,但各項設備卻較一般學校簡單,不如私立學校豪華規模。另一個原因是「體制外」,沒有政府經濟奧援,收來的學費還需支付當初學校蓋校舍的欠款。
如此一來,卻也讓學生習慣簡單生活的美感,沒有嬌矜氣息。同時身兼全人家長與教師身份的張瑤華表示,「全人孩子不會以消費主義的價值互相比較,像誰的衣服穿名牌、誰的父親開什麼車,這是很難得的風氣。」
也許是因為這股氣息使然,學生還會以木工課學到的技能訂製桌子、書櫃,甚至學校教室、宿舍的地板都是學生一手包辦,圖書館的擺飾不乏學生的陶藝與木雕作品,這是一般學校難得一見的現象。
似乎,如創辦人所期待,學生的創造力在開闊簡單的環境中,得到大量的釋放與發展。

創造力?
曾在全人任教中文的甘耀明,就體驗過學生令人哭笑不得的「創造力」。
一天上午八點的課,甘耀明講了一小段文章,正要寫板書之際,才發現教室粉筆沒有了,走到辦公室準備拿一盒新的,卻意外碰到也是來拿粉筆的英文、數學老師,彼此笑了一下怎麼這麼巧?但他們隨後就發現,辦公室置物櫃裡的粉筆也沒了。大家都好笑怎麼會如此湊巧,這時甘耀明腦袋才靈光一閃,該不會是學生惡作劇,將全校的粉筆都藏起來了?轉而在一旁的不起眼的地方搜尋,果不其然在十分鐘後找到了,上課的時候還開玩笑誇自己腦袋像電腦,非常聰明。
但是事情並未結束,第二天早晨,教室所有的黑板都被取下來放置在走廊,並排的黑板上寫著幾個大字,「我們只是無ㄌ一ㄠˊ,開個玩笑。」甘耀明看到學生的留言,好氣又好笑,一邊將黑板搬回教室,一邊笑學生連「聊」都不會寫,但是沒有學生承認這件事是誰幹的?只是隱約覺得有人偷偷的笑著。
然而這一切只是開場白而已。
第三天,平靜無事,彷彿一切都結束了,直到有人去上廁所。女學生站在廁所前面大聲問,「廁所的門怎麼都不見了?」聞訊過來的人大笑,也有人隨之錯愕,因為廁所裡的木板門全都不翼而飛了。大夥兒開始找門,陸陸續續發現門的藏身之處很奇怪,有藏在天花板,也有藏在杉樹林裡,竟然還有門卡在鐵窗裡面拿不出來,大家不禁懷疑是如何放上去?這下子連自稱頭腦是電腦的甘耀明也想不出所以然了。
第四天全校的日光燈管都不見了,第五天杉樹被砍伐來當蹺蹺板,第六天…。
「夠了!來點別的創意吧!別再惡作劇了。」老師受不了,學生也開始譴責,在自治會上大聲疾呼。尤其砍樹涉及環保議題,校方藉此機會在自治會上討論相關議題,並且趁機討論這一次惡作劇大家的感受,有人認為很不恰當,也有人認為很有趣。
甘耀明表示,「這些玩笑真的很有創意,但有時也讓人受不了。」

大人也頑皮
事實上當年創校的程延平,本身就像個老頑童,因為一臉短鬚,學生都稱他「老鬍子」。有一回新生小高驚慌的跑過來告訴我,在竹林那邊看見一個農夫,腳穿雨鞋,提著水桶澆花,還問她,「你是新生嗎?在這裡習不習慣?」
小高隨後從我這裡得知他是校長,一副打死她都不相信的模樣,「不可能有校長會長那個樣子嘛!像農夫又像工友。」
老鬍子早期在森小教繪畫,即打破傳統的教法,不是採取一般的臨摹畫法,反而讓孩子自由揮灑,再從中摸索對身處世界的抽象表達能力,展現在繪畫上頭。更將課程結合自然探險,上課時他和孩子相約在另外山頭,不管用什麼方法到達,相約一小時後見面,老鬍子說,「這是人文和自然的探險,用各種方法刺激他們的創造力。」老鬍子從不將既有的價值套在孩子身上,反而讓孩子敢於冒險與犯錯。
而這些教學內容在繪畫課顯現出不凡的成果,新竹師範學院教授成虹飛針對全人中學進行的國科會研究報告指出,「幾個全人中學孩子歷次的繪畫作品,跳脫直線發展邏輯,呈現一種創造力被大量釋放的跳躍現象。」
成虹飛說,「老鬍子讓孩子發現創作是一件重要而美妙的事情。」
現任校長黃政雄也帶著頑皮的特質,經常身穿短褲登山鞋,手持康加鼓在校園晃蕩,偶而和學生來個無傷大雅的惡作劇,一點都沒有一般體制內校長的樣子。他甚至因為自己喜好打鼓,每天帶著鼓棒打節奏,推動了全人熱門搖滾樂團的誕生,使得搖滾樂團成為全人學校的傳統。
黃政雄在學校教授數學也是非常頑皮,有時會從各種不同的面向挑戰學生的思維,黃政雄注重的是創意的啟發,而不是被公式給綁縛。因此在數學課堂,孩子可以一整節課只想一個題目,不會有人催他們背公式,讓孩子的思考空間更寬闊。也因此,在全人常看見學生低頭沈思數學問題的畫面,有時我經過他們身邊,突如其來的問我關於空間和曲線之類的抽象問題,讓大夥兒一起動動腦!也使得來此教中文的羅遠栽進了數學的世界裡,經常向學生討教數學問題。
除了繪畫和數學,其他科目如中文、社會、肢體、戲劇也有非常突出的表現,較一般學校的學生來得更多的創造力。
針對這個現象,全人的教師咸認為是學校整體鬆軟的學習環境產生的效果,少了很多不必要的箝制,多了更寬的發揮空間。

自治會
但是如果有人犯錯怎麼辦?全人學校沒有執行校規的訓導處,秩序的維持來自師生共同組成的自治會,制訂校規。全體學生都有權力參與大小事務的決定與建議,學生即使犯錯,也能為自己辯護。此舉,也讓學生思辯能力加強。
因為全人自由開放的環境,培養出學生不懼怕權威,且勇於反省批判的人格,因為老師和學生如朋友,直接以名字相稱,享有共同的權利義務。例如黃政雄也會因為惡作劇,被告到自治會。雖然是校長,也要服從判決。還有一次,他違反校園抽煙的規定,被處以跑步八千公尺,執法當天很多學生都來「觀禮」,為他加油。
談到自治會,下面這個小故事,也許能讓大家感受學生的權力是真實的,而不只是口號。
2001年秋天,家長會熱心幫助學校張羅物資,捐了電腦與網路設備之後,有感於學校沒有上下課的鐘聲,因此集資買了一口大鐘吊在中庭。
但是沒有人在上下課敲鐘,鐘聲反而是在半夜或清晨擾人清夢,那是調皮的學生拉著鐘錘惡作劇。學生除了在自治會進行呼籲,並請校方說明銅鐘的來龍去脈,隨後提議將銅鐘拆除,並且以三分之二的多數壓倒性優勢通過提案。校長衡量這是家長會的好意,提出了折衷性的方案,即是將鐘錘拔除,留下大銅鐘,提醒自己看著銅鐘便要準時上課,最後得到大家同意。

大人也在學習
由於是全台唯一的體制外中學,因此來此的教師大多半對教育懷抱理想。不乏畢業自台大、師大、清華的研究生放棄更好的教書機會,到全人任教。今年剛到任的社會科教師羅志誠,便是從新竹中學轉而來此專任,他說,「全人的教育理念是理想的教育,我希望自己的小孩將來能在此就讀。」
除了一般科目,學校更開設了更多元課程,曾經有一學期多達五十餘種選修供學生選擇。教師都是學有專精的名家,早在台灣享有盛名,像雕塑、陶藝、舞蹈、繪畫、繪本、登山、戲劇、語言等科目。也因此,很多教師也在各個課堂中與學生一起學習。我本身也在學校的瑜珈、戲劇、法文課中重拾當學生的樂趣。
除了專業的教授與學習,全人的教師更重要的學習是如何開放。清華大學圖書館長謝小芩曾表示,「拋開學校的管束規訓,撤去師生之間不平等的權力關係,教育如何可能?開放教育所挑戰的,不是孩子,而是大人;開放教育所成全的,不只是孩子,更是大人。」
因此會將孩子送來的家長,多半認同開放式教育理念,即便學費不便宜,也有收入不豐的家長,願意節衣縮食送孩子來此,他們一致認為教育是給小孩一輩子的禮物,而他們也在其中獲得了學習。
全人家長歐麗香便傾盡所有的積蓄,讓三個女兒就讀全人,如今大女兒已經畢業,就讀清華大學。但她認為,全人給予小孩子最重要的東西,不只是知識,而是人格的成長。
台大昆蟲學系教授石正人,也是全人家長,他表示,「全人的教育,是用考試、用評量所呈現不出來的東西。我把最寶貴的二個兒子送到這裡來,領受全人的教育,我期盼他們能擁有一片自己的天空,能活出自己的世界來。」

洗禮之後
小郭來全人六年了,目前是高中二年級的學生,他說臭豆腐攤的老闆娘打小孩的時候,他就想起自己國小時的悲慘歲月,有點兒難過。他以前也是寫不完功課,沒有特別的原因,只是莫名其妙寫不完而已,他也不想這樣,所以能理解小男孩的心聲。
剛來全人的時候,小郭有三年的時間不進課堂也不愛唸書,但經過這些年,除了迷上打鼓之外,課業已經趕上來了,也漸漸釐清未來的方向,並且肯定的說自己一定會考上大學。每每說到過往的回憶,他總是說,「如果沒有來這個學校不知道現在會變成什麼樣子?」
小郭後來和老闆娘聊了一個小時,分享自己過去的經驗,臨走還買了一根冰棒給小男孩,很陽光的鼓勵他要勇敢。
全人學校不乏小郭這樣的例子,有些學生讓自己解放了好幾年,探索自己喜歡的藝術或活動,像登山、音樂、舞蹈,最後在考大學前一兩年努力衝刺,考取國內公私立大學,也有到補習班一年後考取的例子,而面對權威,面對問題,全人的小孩總是比較勇敢去面對。
由於教育部近年來的配套措施,讓全人學生也能參加大學聯考,因此在台大、清華、中正、東海、輔大..等大學,都有來自全人學生。
但是全人也有其缺憾,因為校規不像體制學校這麼清楚,需要經過反覆辯證,因此在生活教育上總是做得很差,整潔和秩序向來是學校最弱的一環。在課業上,有些學生會解放個好幾年才重拾書本,這也給家長和校方很大的挑戰,因為誰也說不準他們日後真的會熱愛知識的學習嗎?
在蒼翠的山林中,全人的小孩很享受的和大自然生活,自由的學習,他們正為台灣唯一的體制外中學作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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