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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晚已經有秋天氣息,也許是自幼詩書印象,對秋天惆悵、蕭索、浪漫的情懷仍在;也許是冬天誕生的關係,不喜溽暑的氣候,因此對秋日有特殊的感受。只是南國秋天並不明顯,即使中秋夜晚也如夏夜。日子在節氣間遞擅,稍一感覺鼻腔中的冷空氣變化,皮膚的乾燥與燦爛的夕陽,便感覺日子多了一分情懷。

           

父親在秋天誕生。寫到秋天誕生的字眼,腦中跑過狄堇遜的詩:「假如你在秋天來到,我就把夏季撣落。」父親生於動盪的大時代,果真如多風多雨之秋,盛夏的光大明亮似乎真被撣落了。

           

記得今年父親中秋生日,全家圍坐團圓,祝福父親康健,祝福中秋圓滿,祝福家有長輩的溫暖,言談提起陳年往事,不管多惆悵多辛酸多憤慨,都成了美麗的佳餚。
           

中秋節過了一個月了,時序來到雙十節,那些畫面仍然在目。但中秋之後,溫馨的氣氛串成為回憶,但是在父親腦海,串起的卻是複雜的生命歷程。

           

90歲的父親走過的辛酸,自有其特別的歷程。生日的祝福,為他帶來的可能是90年來的回憶,五味雜陳地翻攪著內在,一如秋風吹起堆積的塵土與落葉。那是秋節過後兩日,我歸家見父親躺著思索,帶著感嘆訴說早年的遭遇,想當然爾,一個17歲離家,經歷過大規模漂流,不斷生離死別的人生,不平的憤怒與哀傷,自然形成複雜的內在系統,在特定的時候漂流出來湊熱鬧。那種複雜的情緒,不止在憂傷時出現,也特別容易在節慶浮出,這是生命的情調,除非真正處於當下,否則難以解脫。

           

母親告訴我,父親血壓突然升高到將近200,明明都有按時吃藥呀!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很久很久不曾這樣了。

           

躺在沙發上的父親,帶點兒無奈的告訴我,只不過寫了一大張書法,寫完之後身體就不舒服了,量了幾次血壓,也未見降下來。

           

即使父親身體不適,仍要我去欣賞他寫的書法,寫得好不好?

           

我走到書房裡,看父親書法筆畫遒勁,卻寫滿了90歲老人的牢騷,從國仇家恨到半生困蹇,好大的一份重量呀!單看字裡行間便感受壓力,看著便覺著不舒服,父親怎麼會不高血壓呢?

           

「寫得爛透了!」我回到前廳,和父親開玩笑,「爹呀!你真愛那些人哪!那些迫害過家人的人們……」

           

父親顯然聽不懂我的含意。

           

土地被扒光了,親人都死了,半生顛沛流離,如今連回憶與情緒,都還心甘情願讓人掌握,這份執著正也是佛家說的「我執」,我以玩笑的態度,和父親談這樣的「執念」……。

           

父親這回聽懂了。習慣使用思維的父親,這回附和著我說的話,覺得自己怎麼這麼笨呢?讓那些人事把持自己的思緒與回憶?他突然和我聊及被關在火燒島,一度想輕生的事情,最後活了下來了,當初便是不想將生命控制在那些人手裡,如今回憶與情緒被綁縛,的確是相彷彿的一件事……。

           

我們爺倆兒就這個話題,談了約莫十來分鐘,見父親神情漸開,我便提議父親再量量血壓吧!

           

父親血壓高半天了,半小時前才量過,他不認為需要這麼快量一次。

           

「我認為你的血壓已經降下來了。」當然只是我的推測罷了,心情放寬之後,血壓理應降低才是。

           

父親笑著搖搖手,表示不可能,卻認真再量一次血壓。竟然只剩下140多了,為了證實沒有錯誤,又再度量一次,竟又更低了一點兒。

           

情緒原本主宰著身體的健康,血壓受情緒主宰,更是容易被理解的道理。

           

我和父親因此輕鬆閒話,父親也坐起了身子,聊著輕鬆有趣的事。

           

父親的近來發生趣事不少,過往我聽見這些事,總會感覺心裡不忍不安,如今能以平靜安然的眼光看待。比如前兩年,他見電視節目推廣喝醋,他便買市售的頻果醋飲用,每日喝上一小壺。有一天他看見冰箱門裡有一瓶「醋」,已經開封卻未飲用完,便倒在小茶壺裡飲用。約莫兩週的時間,他喝完了那一整瓶「醋」。當時母親正從大陸返台,看看父親喝光的是什麼東西呢?才驚覺那不是醋,而是「味」,但他已經將一瓶味喝光了,父親還咂咂嘴說,難怪味道甜甜的,一點兒都不像醋。味醂含有米酒,味道應有甘甜及酒味,和醋的味道難道相近嗎?讓人無限好奇。

還有一個月前,父親要修整假牙,假牙暫時不能戴著,我猜這樣讓他嘴裡覺得不舒服。晚上空著一張嘴睡覺了,父親夢見自己正在吃糖,夢中伸手拿了一條糖,喀吱、喀吱的咬了起來,咬到最後一口,乃覺糖的末端也太硬了,硬是咬不下去,夢這才醒了過來。朦朦朧龍之間,才發現自己既在作夢,卻又不是夢,因為睡夢中父親將床頭上一整條皮膚藥膏「享用」完畢了,他咬破軟膏管,嚼著吸著將軟膏吸完了,差一點兒要將軟膏蓋子嚼爛吞進肚子裡。父親夜半起來吐著,下肚子裡的軟膏很難吐淨……。

           

我拍著父親的臂膀,問父親軟膏好吃嗎?味醂好喝嗎?父親大笑著談論著荒謬的事蹟。與此同時,我總能感覺自己心境,一種舒鬆的狀態,相較於以往聆聽此情境時,那種複雜糾結的辛酸、無奈、幽默、不安與心疼的內在處境,如今比較像在秋光的日子裡沐浴,接納了當下的秋風秋雨混合成的秋光秋意。

           

在這樣的秋天氣息中,我陪著父親閒話日常,也採辦日常,其中一大袋大饅頭。父親食量大,我一餐僅啖半顆饅頭,父親要一大顆山東饅頭才能飽足,今日和他家常飲食,他總說我飲食太少了,還對我解釋自己的食量:「是馬也,雖有千裏之能,食不飽,力不足,才美不外見……」父親背誦的是韓愈的馬說,意思是說要吃這麼多才有力氣,又彷彿說自己是一匹千里馬……

           

父親早年背誦的古文,能一直流利的背誦著,這位90歲的老人,在明麗的秋光中,即使倔強固執,仍然可愛動人,我想起去年此時,帶著他們在秋天的氣息去日月潭,在秋日的氣候裡寫了幾篇文章。我胸臆吞吐著秋的氣息,想秋光總有鮮明的印記,那種靜謐的感覺與其他季節不同,清冷舒爽的涼風、燦爛的西天晚霞、鼻腔灌滿清新……。亞熱帶的台灣秋氣不明顯,也就談不上秋意爛漫,但稍一用心在當下,便能感覺秋光清麗,而歲月不拘,每一個當下都值得放開感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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