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人的功夫差，偏偏又是大量接觸人群的工作。總是有人過來打招呼，我記得依稀的容顏，也記得渴盼熟識的眼神，但我腦袋裡有個遺忘的袋子，裝入絕大部分的名字。
「不記得，不記得…。」搖搖頭。
有時彷彿看見自己像早衰記憶的自己，所幸自己覺得不打緊，也許痴呆的人不會在意痴呆這件事。
這週結束曉明女中的文學課程，曾在寫作班學習的孩子過來打招呼，我都要費一番功夫思量，幾乎憶不起來、也思索不及每個來眼前喚我名字的學生。
「再想一想。」、「啥！你忘記了？」孩子們殷切的提醒。
我只能笑著搖搖頭。
我偶爾能記得幾個剛剛離開千樹成林的孩子，準確而迅速地喚出名字，畢竟是少數。
也有些孩子從千樹成林畢業，進入曉明就讀，每年都特地趕來打聲招呼，聊聊一年來的近況。這一週是曉明的最後一週，三個高二的孩子又來了，她們從國一暑假進來，直到今年高二，年年都在暑假時過來招呼。所幸我記得一年一會的臉孔，其中一位送過我咖啡杯；其中一位寫過阿建的訃聞，被我張貼在寫作班大門；還有一位總是坐在教室第一排，從三年級帶到六年級。想她們昨日都是新綠芽，今日已亭亭玉立。
午後也遇見了一位曾經的孩子。
我剛推開寫作班的門，欲返家帶家人吃飯呢！遇見一位男士要進入寫作班。男人一邊為我開門，一邊喚我的名字，神情甚是恭謹。問我記不記得他？
「不記得，不記得。」我搖頭以對。
他自我介紹：「我是小卡，卡路里。」
即使我認人的功夫再好，我也認不出此君。卡路里幼年圓圓胖胖，最喜歡食肉，眼前的青年卻精瘦，後來他告訴我已經茹素多年。
我在《沒有圍牆的學校》寫過一篇「牛頭與馬嘴」，中學一年級的卡路里問老鬍子，「為什麼登山期間要注意生理期？」並且在遠離大山之後，看到火車駛近而落淚。我和卡路里住同寢室一年，他都拿著一本火車時刻表，不斷反覆背誦著。
我在《移動的學校》刊出一篇「愛火車的少年」，主角卡路里作文必定出現火車，讓甘耀明傷透腦筋。
甘耀明後來寫出《神秘列車》，卡路里絕對佔了重要的因素。我依稀記得卡路里看過《神秘列車》的初稿之後，笑著點點頭，雙手交叉在身後，稱讚耀明寫得不錯；當我問他有沒有意見要給予？他卻拿出一張紙，洋洋灑灑列出十個以上的謬誤，並且嚴肅的邀請我轉告耀明，以後寫火車要準備相關知識。
卡路里考入鐵路局。當過列車長。如今在台北車站工作。今日是來台中追火車。卡路里28歲了，仍舊是那個愛火車的人，只是已經不是少年，而是青年了。我笑著對他說，再過三年，他的年紀就是我進入體制外學校的年紀了。
臨走前我和卡路里在門口又聊了一陣子，他問我週幾在寫作班呢？日後再來探望。我走遠了好長一段路，還想著卡路里年少的樣子，繼而又想起曉明已亭亭玉立的孩子們，想起送來的咖啡杯，想起那一篇訃聞，想起她們在課堂上的表情，還有孩子因困擾來晤談的事蹟，想想，教育真是有意思的事，特別為之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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