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文化重新修訂出版《阿拉斯加之死》,邀請我寫一序,本來邀請寫2千字以內,但我寫了近3千字。
 
這本書20年前閱讀,至今仍然記憶深刻,推薦給有興趣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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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生命為目標的勇敢追尋]

  這二十年來,我閱讀很多書,但是沒有一本像《阿拉斯加之死》一樣,留在我腦海裡這麼久,那麼令我印象深刻。

  那是在二十一世紀初,我的登山導師歐陽台生,帶領著一批青少年,準備前往阿拉斯加,攀登北美第一高峰麥肯尼峰,我在那時遇見《阿拉斯加之死》。
  歐陽台生是虔誠的登山家,他帶領的登山教育,入山前有敬山的儀式,入山後對環境尊敬。他帶學生攀登麥肯尼前,每天進行體能訓練,更要求須閱讀書籍,先行打開心靈的視野,《阿拉斯加之死》就是其中一本。

  我閱讀《阿拉斯加之死》,身心靈魂如電流襲擊,當時,我說不出為何如此?只能說此書太動人了。作者強.克拉庫爾既如實,又如詩一般的敘述,他選擇探索的角度,旁徵博引各探險家的文字,我閱讀時身心都呼應,每個細胞都在震顫,流露出奇妙的感動。

  孩子們閱讀這本書,應帶來重大衝擊,好多人背起了背包,進行或長或短的浪遊,有孩子只是獨自一人,走在夜裡的山道上,有人從台北走回苗栗,有孩子約我去城市浪遊,身上只能帶一塊錢,吃住都沒著落,為期三天……。
 
【對求生存的反思】
  克里斯是美國維吉尼亞的年輕人,1992年九月六日被發現,死在阿拉斯加山脈,一輛廢棄的巴士上。
 
  克里斯從全美排名前二十的大學畢業,畢業後放棄世俗認為絕佳的工作,將帳戶中的兩萬四千美元捐出,之後在美國西南部一路打工與遊蕩了兩年,隻身前往阿拉斯加尋找自我,最終死於阿拉斯加的荒原。
 
  我初讀這本書時,正當三十五歲的年紀。對於自認「一事無成」的我而言,克里斯放棄大好的前程,將自己「放逐」在光鮮之外,我其實並不真的理解,但又對他的選擇與經歷,充滿著無限的著迷與感動,我內在經歷著頭腦與心靈的衝突。正如我在山中任教一般,對於孩子能在體制解放,感到無比的歡欣與創意,但又憂心於孩子們的前途。
 
  直到我年紀漸長,才漸漸了解生命的狀態。人們為了能穩定求生存,將自身投入一種軌道,從小就束縛了生命本身。

  這是什麼意思呢?

  人類發展了一套邏輯,這套邏輯是便利途徑,讓人能夠「存活得更好」,能夠擁有世俗的成功,因此成了一條輸送帶,從小要贏在起跑點上,好好讀書才叫上進,要懂得吃苦才能成功,要擁有多項才藝,要進入明星高中、大學,擁有令人稱羨的職業,才能擁有「美好的人生」。
 
  然而,這一套邏輯的建立,恰恰常違反生命狀態,因為贏在起跑點上,需要付出相當的代價,往往犧牲生命的本質,只是為了「求生存」服務。

  當學生考試名列前茅,比賽得了絕佳名次,是因為熱愛學習知識?歡喜於技藝帶來的感動?還是熱中於被羨慕?關注自己能被世俗看見?

  因此常聽見「有成就」者,在中年時告訴我:「不知道為什麼而活?」

  這些有成就者不乏「醫生」、「教授」、「律師」…,這些世俗認可的職業。

  哈佛大學教授亞瑟.布魯克斯,在其所著的《重啟人生》有一段:「很多職涯勝利組的人,其實私底下都很痛苦,而且幾乎毫無例外。」他從大腦的角度看人生,我則從求生存的角度來檢視。
 
什麼是生命呢?生命的本質是快樂,是一種生的喜悅感,一種深刻湧動的能量。人求生存的目的,不就是為了生命本身?

  但是在現代文明社會,人類求生存的目的,卻可能戕害了生命。

  這可以說明「內卷」這個詞,為何帶有非正面的意義?當人的努力集中求生存,可能使得人的發展遲鈍,只在某種簡單層次上重複,生命可能變得發展緩慢。

  波蘭裔瑞士兒童心理學家愛麗絲‧米勒,在《幸福童年的秘密》與《身體不說謊》等著作中,提及童年受創傷的人,經常會對大自然有所嚮往。

  從上述的觀點來看克里斯,就能一窺他浪遊的端倪,他出生於優秀的家庭,父親是NASA的工程師,他一路求學順遂成長,讀到了美國的名校,這是一條標準的求生存軌道,他應能獲得主流認可的生活。

  然而,他早就嚮往曠野,嚮往原始簡樸的生活,他喜愛閱讀《湖濱散記》、《野性的呼喚》,我不禁想像他早年生活,是否在一條既定軌道上,進行著理所當然的生存軌跡?這是否也算一種童年創傷?
 
2018年哈佛學生詹青雲,有一段獲得勝利的辯論,當年被廣為流傳:「如果一個年輕人,在年輕的時代,完全知道一生要什麼,一生走下去從不後悔,沒問題,挺幸福的。可是現實是,這個決定對於大多數人來說,不應該在青年時代做…」

【生命與生存不是二元】
 
然而提到生命與生存,很多人感到困惑,難道不應該求生存?應該放任生命發展?

  這彷彿薩提爾模式:「指責」、「討好」、「超理智」與「打岔」,被歸類為四種求生存應對,大家都非常理解,但對於一致性應對,眾人常如墮五里霧中。

  一致性是個「選擇」,不是個「規則」,當人們遇到生存危機,一定需要捍衛自己時,怎麼不會用「討好」姿態,又怎麼不用「指責」反擊?
關鍵是人類文明的進化,已經脫離原始求生存,大部份都是安全的時刻,但生命無能歸納安然的選擇,常選擇慣性維持安全感,因此求生存姿態成了慣性。

  生命與生存不應是對立,當生命的滋養飽滿了,誰不會去好好求生存?

  求生存的方式不同,求生存不需要浪費生命,不需要靠著「內卷」進行。所以求生存本身沒問題,但社會的發展忽略生命,讓人汲汲營營於求生存,形成扭曲的社會現象,那樣的求生存應被反省。
 
【阿拉斯加在我心間】

  我後來完全能理解,克里斯為何如此追尋自我?因為投身自然之中,投入孤獨的浪遊裡,會喚醒內在靈魂的悸動,會體驗心跳、深刻感,以及一種擴張感,那是從不確定中帶來,混和著環境的臨在感,常被稱之為追尋自我。

  我有過那樣深刻感覺,童年在山林裡、溪流裡、樹木上,異地的長途行走,我常體驗豐沛的能量。這種全然投入的深刻,在日後學習身心靈之後,更敏銳且有覺知,方知早年生命體驗的能量。

  我的成長歷程,不在主流裡發展,因為成績無法推我上前。在我的成長期間,父親對我壓迫不多,我仍然嚮往好的生存,只是嘴上不認同而已,因為一直在社會底層打滾,直到33歲到山中教書。

  我閱讀《阿拉斯加之死》,也是在山中教書時刻,在我心靈產生了影響。我始終記得克里斯的故事,在意識中不斷發酵,之後的選擇常以生命為目標。於是40歲時放棄教職,儘管當時收入甚高,教學受到各方肯定,我卻敢追尋更多可能,放棄穩定牢固的職業,不畏懼再回底層生存。

  然而當生命漸漸飽滿,求生存也就變得更多元,創造力也源源不斷出現,讓生命與生存變得更豐盛。

  十九世紀的德國,鼓勵青少年探索世界,被稱之為「漂鳥精神」。年輕人背起大背包,到陌生的異地旅行去,步行或搭便車,拓展生命的層次,將生命擴充成更大藍圖,也造就了德國的強盛。

  如果克里斯沒有死呢?他的後半輩子會如何?也許他會漂流於山林?也許他會回歸社會,更有創造力的存在?也許回歸社會不久,生命又重感到萎鈍…

  克里斯漂流之後,會變得如何已不得而知,他最終死在阿拉斯加,成就了一本浪遊的書,影響著無數存在的生命,可能是他所始料未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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