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真是盛大,彷彿在頭頂開花,稱得上陽光普照,工地無一陰影處。
昨日再去做小工。因為房屋又漏水,我請阿紐來施工。
阿紐請不到小工,且阿紐斷了條腿,我因此決定自己上陣。前日搬磚與水泥,上下兩個鐘頭,隔日肌肉並無不適,以勞動代替運動。
太陽下搬運事物,比運動更快流汗,衣服濕透了之後,再也沒乾過了。將近黃昏的時分,西天雲霞燦爛,像蜜糖的顏色流淌,那是魔幻的時刻,天將慢慢走入黑夜。
我們工作結束了,我為自己沖一杯咖啡,阿紐正坐在我對面,我們認識近40年,他不喝咖啡、茶或可樂,但是工作結束此刻,我沖了咖啡、泡了茶,冰箱竟有可樂,我為工作劃下句點,放肆地作為放鬆理由。
與阿紐對坐談話,彷彿回到少年時光。
15歲我進入高中,對阿紐印象不佳。
12個人的宿舍,6張床分上下舖,阿紐晾著濕衣服,濕衣服滴滴答答,從床頭滴到床腳下,我覺得他沒公德心。
我後來得知他腿斷了,走路需有人攙扶,他好面子不架柺杖,搭著同學肩膀緩行,他的確非常愛面子,即使腿已經斷了,一身刷白的卡其制服,絲毫也不馬虎,都是店家訂製的標準款,上衣背後一橫三豎,燙得直挺挺的線條,小喇叭褲子很招風,皮鞋帶著嘎吱的響皮。
他偶爾也搭著我肩膀,我走路速度太快,他會在身後叱喝我,甚至三字經飆出口,彷彿我是他的一匹馬。
他是宿舍裡的霸王,動輒使喚人趨遣,最常使喚就是我。
當時我身高153左右,戴厚重的近視眼鏡,阿紐叫我小個子。
小個子把XX拿過來,小個子去買個XX,小個子還不趕快…,小個子……。
我幫阿紐洗過內褲,幫阿紐洗過床單。阿紐喚我如小弟,我其實非常的孬,敢怒不敢言,表面上相當順服。
他常說國中自己很壞,跟誰誰誰有過節,找了多少人去揍人,常常約一票人約架。我是個小孬孬,非常想逞兇鬥狠,但是我從沒有膽子。腦海常幻想各種情節,都是我英勇威武,將壞蛋睥睨於眼下,我手插口袋揚長而去。
我為阿紐故事著迷,常追問他約架細節,對於學校打架的八卦,我最喜歡追根刨底,他跟學校一票「流氓」交好,他腿雖然斷掉未癒,但是到別人教室呼巴掌,夜晚翻牆去打麻將,他都不被腿傷侷限。
我們都住學校宿舍,一回區隊長宣布事項,一眾同學皆聆聽規則,阿紐發言質疑細節,區隊長沒聽見未回答,阿紐將座下椅子砸向區隊長,阿紐稱自己是地下大隊長。
阿紐並不保護我。一回睡他上舖的阿清,就寢前與我抬槓了,我的床位於阿清對面上舖,兩人互相嘴了幾句,阿清從對面上舖跳下來,縱身跳到我這頭,賞了我兩巴掌,我只能孬種的閉上嘴,任由阿清對我飆著粗話。
阿紐與阿清並無交情,我多期盼阿紐出頭,口頭上恐嚇阿清一番,隔天「烙人」來約架。但阿紐見此情此景,在床上訕笑我的處境:「小個子現在躲在棉被哭吧……」
我的確躲在棉被裡哭。隔天還是供阿紐使喚。
阿紐期待腳傷痊癒,能正常跑跳追妞,在學校叱吒風雲,他飲用土龍泡酒當補品,氣味嗆得滿寢室生煙,那玩意兒據說非常昂貴。
阿紐右腳一長條疤痕,開刀之後留下的,骨頭斷掉之後開刀接續,阿紐想著腿早日康復。
高中三年我都當他小弟,他的腿讓他盼了三年,一直都沒有康復跡象。當時他並不知道,他的腿再也不會康復了。
高中畢業之後他換醫院,告知他前醫院隱瞞病情,骨頭早已侵蝕不見,卻未告訴阿紐真相。
阿紐並未立刻告訴我,他在多年之後才有勇氣,願意告訴我這件事實。
但是我察覺某些東西,高中畢業後阿紐變了,不再是叱吒風雲的氣勢,像翅膀
被拔光羽毛的老鷹,英氣猶存卻無能為力。 阿紐也常說我變了,他說我翅膀已經硬了。
認識40年的閒聊時光,我總愛說高中三年。阿紐說他壓迫我三年,我卻壓著他30多年,這30多年來我常使喚他,搞不明白生命怎麼顛倒了?
晚霞如蜜糖一般的天空,彼此聊天又談回往事,我突然問阿紐,那時的人生夢想是什麼?
我想想自己當時沒有夢想。
阿紐也沒明確夢想,兩個沒有明確夢想的人,總會走上自己選擇的路,阿紐成了出色的泥作師傅,我30年前跟著他當小工,我曾想過成為一泥作師傅,我跟著阿紐做小工,我總覺得最後有條路,阿紐會傾盡全力帶我。
阿紐沒成為我的老大,但他是重要的朋友,一路走來竟然40年了。
阿紐說自己老了,年輕能喝咖啡與茶,但前兩年工作時,咖啡與茶下肚,竟然暈眩了好幾日,因此再也不碰咖啡因。
我很自豪自己年輕,烈陽下搬運,一身濕透了,肌肉也不酸疼。
蜜糖般的晚霞轉黑了,結束了一日的勞動。
未料中夜醒來,竟大汗淋漓,頭暈目眩,噁心難受,我內在對自己笑,我也太任性了,流了那麼多汗水,大熱天勞動中暑,竟飲了咖啡因飲料,這回不用阿清打臉我,我才說了嘴就打臉自己。
中午仍在休息時光,打電話給阿紐報糗,阿紐說我終於明白他感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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