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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前收到一封信,信中內容大概如下:
 

「我回到奶奶家了。還好,奶奶還在,只是老了……
 

我是載你的那位司機,我從你書上找到信箱,你應該還記得我吧?我生平第一次在陌生人前面哭……。」
 

我腦海中立刻有了畫面。那是今年初的故事,我還為他寫了一段文字,寫著寫著不知何故?我就放下來了,我從草稿裡找到文字,重新整理了一下,問過這位司機先生,他同意我將文章放在網路上,只是不要寫出是誰?他說自己很害羞,尤其是他曾經歷倒債那一段。
 

只是,我很好奇他怎麼知道我?還能找到我的書?因為我沒有給他任何資料!他並沒有回答,只是要我猜。
 

但是我猜不出來。無論如何,這都是一段奇異旅程。
 

歷程如下:
 

在太原路叫了車,目的地是慈濟醫院。UBER司機看了手機,彷彿在研究路線?我提醒司機是慈濟醫院,司機只是點點頭,貌似思索狀態。
 

行車路線應在前方右轉,司機仍直線往前開,我看了車前導航,也是提醒右轉,也許司機對路不熟?那也是很奇特的事,不熟才要靠導航不是?那大概是太熟了。
 

車過東山高中了,司機仍然直行,我好奇的問司機:「不是要右轉嗎?」
 

司機當然不是故意繞路,因為UBER費用搭車前就決定。
 

司機有點兒尷尬的笑笑:「我習慣走旱溪啦!」
 

這司機特別有趣,為了走旱溪繞遠路,且是捨棄幾段右轉,若非要買事物?只是為一路的風景,那司機也忒浪漫了。
 

正落著春雨,如酥且迷離,在車窗外落著,雨刷的聲音、車行過水窪的聲音,在靜默的一瞬,凸顯了寧靜的感覺,也因為如此,方向燈的聲音格外明顯,車轉過旱溪東路了。
 

「你也是住這附近嗎?」我從小住在旱溪畔,車再往前行,就是我的老家。
 

司機經我一問,愣了一兩秒,才尷尬的笑笑:「算是啦!我住在大里啦!」
 

我心有所感的說:「這樣呀!旱溪是大里溪支流,也是烏溪的支流,我從小住在這裡,國中轉到育英國中,高中讀中興高中,都與這條水有關。」
 

這番話夾雜著枯燥知識,司機大概不知道如何接話,只剩雨刷的聲音響著,我則望著窗外落雨的旱溪,我有很多的懷念,兒時在旱溪撈漂流木,枕著溪石看藍天白雲,在攔砂壩划保麗龍船,看鴛鴦在水面悠哉……
 

行車左側是旱溪,右側是我的老家,過去的平房仍存在,隔壁阿海家已經起了五樓厝,我無限的懷念呀….
 

「我童年住在這裡!那棟平房是我家。」我指著右前方的矮房子,其實被路樹給遮住了。
 

司機突然回應:「是喔?在哪裡?」
 

我指給他看。
 

司機竟然將車停下來了,在車上眺望著,但始終看不見。
 

我笑著告訴司機:「這裡看不到啦!要下車才看得見。」
 

司機極盡所能在駕駛座張望。
 

我看著春雨、聽著春雨,我可以感受一種盼望,或者一種惆悵來襲,那是屬於我童年的情調,很多回憶突然湧上:「我孩提時期住在矮房子,小巷弄連車都進不來,常有攤販來賣燒肉粽、肉圓,還有賣豆花….
 

司機突然應了我一句:「豆花?」
 

「對!賣豆花
 

車子停在路邊,雨聲、雨刷聲、外頭的車聲,車廂內安安靜靜,我也沒有打破這靜謐的片刻,因為我也深有所感,想司機也深有所感吧!
 

我無限懷念這幅景象:「我常想念這裡!你剛剛問賣豆花,我高中時讀到一首詩:『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我想到的就是這裡,還有外面賣豆花的聲音,有一次我在窗邊看雨,賣豆花的穿雨衣來,她叫賣豆花的聲音,穿透雨水到我耳邊,我好想喝一碗熱熱的豆花。」
 

司機眼睛直直的看著前方,車子依然停在原地,他帶著惆悵的聲音說:「我也好想喝豆花呀!」
 

我腦海的畫面,立刻回到了孩提時期,那扇落著雨水的窗,爸媽應該出門了,他們習慣將屋子反鎖,我在窗邊看著巷弄,渴望跟同儕們遊戲,但是落雨的巷弄裡,雨水迷離且冷清,直到豆花的叫賣聲,因此每回我讀到「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想到的不是小樓,是一扇孤單的窗景,想到的不是叫賣杏花,而是熱騰騰的豆花……
 

「賣豆花的是男的?是女的?」
 

我其實記不真確了,因為我從未靠近過,從未跟她買過豆花,但依稀記得是個婦女,「是個女的吧!怎麼了?」
 

司機落淚了,沒有說話,也沒有掩飾,只是靜靜的落淚了,好比此刻如酥的春雨,只是我們不曾相識,他只是一UBER司機。
 

我也不趕時間,車停老家、舊巷、兒時河流,正落著春雨,一陌生司機,雨刷仍舊盡職刷著,這交織起來的場景,對我有一種感染力。
 

良久司機說話了:「我小時候住軍功寮,就是剛剛開車右轉那一片,都算靠近我的家鄉。」
 

我彷彿明白了,「你剛剛是刻意閃避嗎?不想要經過那裡?」
 

司機點點頭說:「我從小跟阿嬤最親,我阿嬤是賣豆花的。」
 

「就住軍功寮嗎?」
 

司機點點頭。
 

「阿嬤還在嗎?」
 

司機瞬間淚流更多,搖著幾次頭,然後說:「不知道….
 

我聽著雨刷的聲音,雨刷不斷刷掉落雨,但是雨水立刻又覆蓋,點點滴滴在上頭,我彷彿又聽見賣豆花的聲音……
 

「我搬出去住之後,常常回家看阿嬤。我的爸爸國小就死了,也就是阿嬤的兒子。我爸死掉的那一天,我都沒有哭,只記得蹲在戶碇(ㄏㄡˇ ㄉ一ㄥˊ ──門檻)上,看著那條巷子的人,我覺得世界好奇怪。我阿嬤後來都是靠賣小吃,可能也來過這裡賣豆花,她颳風下雨都去賣
 

原來是這樣的故事,我心中「哇」了一聲。
 

「我出社會工作,定期會拿錢給她。只要來這附近,我一定會繞過去老家,去看看阿嬤,我才會覺得安心。後來我欠人家錢,債主來家裡討債,我就不敢回家了。但是每次來到附近,我一定開車從家門前過,如果看到阿嬤曬的衣服,阿嬤賣豆花的車子,我就有很安心的感覺,但是我沒有再進家門,怕給阿嬤帶來麻煩,也覺得我自己很不孝…………對不起,怎麼跟你說這些?我沒有跟別人說過。」
 

他的故事告一段落,但是我還沒滿足,我忍不住想知道:「現在呢?怎麼刻意繞道?還要繞那麼遠?」
 

司機的悲傷又來了,良久才說:「我去台北工作,因為台中待不下去,算是跑路了,雖然沒有被告,但是被討債的逼瘋了,如果當時被告了,我可能就不能開車了,因為需要良民證,我還算是個良民,對吧?沒有人願意欠債。但是我再也沒有回老家,也沒有經過老家,直到債務處理完了,我也不敢回老家,因為我還沒有成就,也害怕阿嬤不在了……
 

「所以你剛剛繞道,就是因為害怕?」
 

司機點點頭說:「真對不起,怎麼會這樣?我停在這裡很久了吧?」
 

司機踩了油門,車子重新在雨中行駛,經過一個土地公廟,那是我童年常玩耍之地,再過去一點兒,有一個高爾夫球場,過去的綠樹與田園,如今都變成了房子。
 

司機一路都沒再說話,我也沒有開口,就讓靜謐時的雨聲與車聲流動。
 

車快到慈濟醫院了,我還是發表了自己感想:「你還是個念舊的人吧?重視感情的人。才在我舊家眺望著,這樣重情重義的人,有時會讓自己受苦吧?無論你阿嬤是否在世?她應該不希望孫子受苦吧!畢竟是她賣豆花養大的。你這麼有勇氣也負責,我想阿嬤應以你為榮,起碼我覺得你是個漢子。我猜,她不會在乎什麼功成名就的,你一直逃避真相,我以為你太小看自己了。這是我想說的,謝謝你的故事……。」
 

司機沒有正眼看我,也沒有再說話,我就這樣下車了。
 

我心裡不斷有著一個畫面,那是窗邊童年的我,看著賣豆花的身影,也許那賣豆花的婦女,真是司機的阿嬤,細如針線的春雨、將我的童年、司機的故事,都細細的串了起來,人生真的好奇妙
 

除了那畫面之外,腦海迴繞著那首詩:「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我記得詩最末的感嘆:「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偶爾我會想起來,那司機到家了嗎?我期望他不是清明回去,我心中對陌生人也有祝福。就在我逐漸淡忘了,忽然收到他的來信,雖然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載的是我?但是他鼓起勇氣回家了,那真是一件美好的事。
 

司機告訴我,他阿嬤上個月走了,他很想告訴我這些經歷,他有幸跟阿嬤相處了幾個月……
 

其實,我很想問他,他有央求阿嬤煮豆花嗎?他再喝一次豆花?最好選在下雨的夜晚,或者安靜的下雨午後,但是我沒有再問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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