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辭去記者,到苗栗卓蘭山區的一間體制外中學教書。校區不寬敞,位在杉木如濤與孟宗竹如浪的山坳間,景 致怡然,初遇讓人亮眼,但隨即發現校區整理不足,屋頂長草、工具亂散、窗戶長苔,一副浪子模樣。當時的校長是創校者,本業是抽象派畫家,由於下巴留著草竄 的鬍子,人稱「老鬍子」。多方與他接觸,才知道他精心擘畫這座學校有其目的。校地畸零,東一塊、西一區,看似零散實則有巧思,校區動線拉長,人的屁股不會 懶勁地黏死某地,上課、吃飯、回宿舍得移動身體,體驗四時變化。校區建構出可遊、可觀、可敬的天地,滋生賞心樂事。況且老鬍子建校山林,希望學子遠離資本 主義的消費引誘,回歸自然淳樸、寧靜祥和的生活。

學校依山而建,與自然緊密貼合的關係下,依勢而為,沒有太多人工美化,不見花圃庭園。如果有,學區 前那片長滿菅草、木麻黃、山芙蓉的斜坡算是。朋友來此觀看,有的讚美自然,有的卻說太荒涼、自己沒辦法在這住下去。有次,父母來校參觀,毫無路標指引,一 度以為農路盡頭是台灣山區常見的大違建寺廟,不然就是亂葬崗。他們費工夫找到後頗失望,大嘆哪像學校,太荒塞了,根本是山區的大工寮。然而,人不侵犯自 然,自然回報溢滿而出的熱情。一群竹雞、大冠鷲、飛鼠不時飛竄,草木依季開花,學生在林下如土撥鼠撥草冒險,尤以小學生特別喜歡建立自己的秘密基地。到了 夜晚,貓頭鷹在山間啼叫,伴人讀書與入眠。一些趨光性的蟲蛾,不時登門,得買昆蟲圖鑑才呼喊出它們的名字。老是有一種大型的皇娥叱叱撲撞,飛頭似貼在窗 上,害我以為讀書太無聊,總算等到艷鬼慰藉了,真不夠聊齋呢!某次暑假,一個人獨居宿舍,夜晚在陽台熄燈,世界泡死在黑暗中了。我萌生哭泣,放任自己棲息 在滿山的孤單與寂靜,心中浮起無以言詮的舒暢。

自然之甜美,到了四月,黑翅螢多到如火燒屁股的蒼蠅,趁夜出來滅火,這裡捺、那裡嘆。學區的日光燈管包紅玻 璃紙,教室拉下窗簾,免得影響蟲類。上千隻螢火,一閃一閃,只見光不見景致,看久暈人。一陣風來,滿山撩亂繽紛,看足一億光年外兩大銀河系撞擊的壯觀場 面,火花四濺,是螢光的彼此糾葛與闊別。某回,我上晚課,窗外忽然飛入螢火蟲,如鮫淚漂浮。可能是當季的第一隻,學生又驚又喜,我們關燈觀螢,看它在鋼樑 間輕盈,聽窗外蟲鳴唧唧。不料它黏在蜘蛛網上掙扎,學生用盡橡皮筋和拖鞋拋上去解救。顯然,大自然代我上了一節課。

代上一節,當然還要A她幾堂才過夠癮。我又另覓時機地點,總算找到。學校前有一片孟宗竹林,下臨學生 常去玩的小溪。那些雨朦朧的日子,大霧翻過山崗撲向竹林,每根竹子錄製了酥脆的雨韻,趁晴又在風中大肆放送。但是竹林長年荒塞,枯枝橫倒,一片風暴撩亂後 的塵荒。讓我想起小時常聽的傳說,竹子鬼附身在橫竹上,人跨其上,竹子往胯下回彈,會痛得一輩子蹲著尿尿。而且倒腐的孟宗竹會長特殊的螢光菇,冷光青綠, 學生夜間發現還一度以為鬼火。有一年,地主將竹林租給他人後,每天一早,農民到林間整地,疏林、整枯枝、耙落葉,好挖出價值高的冬筍。竹林好乾淨,稍有堅 物露土即判定有冬筍。農民還用上灑水器,整夜噴水,可增加產量。農民以實用目的,把竹林整理得像京都天龍寺後山的竹林隧道,與學校不刻意而為的風格相左, 我卻認為這也有一種美:竹林寬敞景深,可直視小溪反光,而且竹影晃漾、林聲寂寂,備覺可親。於是,我把學生帶到孟宗林上課,言不需多,風情滿滿,大自然又 代我上了一節課。

我也想學起農民,種墾山林。學校早期倡興耕作,從耕作中學習生活,嚴厲到不用化學肥料,實施垃圾分類,把廚 餘堆成熟肥,當肥料。捨棄除草劑,鋤頭鐮刀常磨亮,不讓雜草逞強。較困擾的是,這種農耕與外圍的步調不一,不是同流,就得放棄。最顯著例子,附近成圍拱的 果園用除蟲劑,昆蟲成群來避難。粉蝶美麗翩翩,卻成了驅之別院不成的惡魔,得展開肉搏戰。一顆包心菜一天可撿二十隻菜蟲,略翻找而已。人放幾天假,它們把 整棵菜葉啃光,只剩粗梗交錯如獼猴肋骨,還有滿地的綠糞。最後只剩地瓜菜和A菜之類耐種,蟲類稍不喜食,唉!桌上難端出菜盤子,難怪東晉詩人陶潛用閒情逸 致種菜,「晨星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才到黃金盛期的「草盛豆苗稀」。

我也捲袖種菜,南瓜白菜蘿蔔的種子埋入土,滿腦子是市場那種紅紅綠綠堆滿的果實圖。但久等不到發 芽,又下種。某日我起個特早,到簡陋的菜園巡,才知蝸牛、螞蟻也懂得上我家菜市,且五點集會,把種苗吃光光。種菜不行,種花可以怡情。杉木林邊有一梯狀花 園,當初整地時混合一定比例的田土、沙土,據說曾種過花失敗,如今任荒草蔓堙。好,拯救花圃大作戰開始,我和一群新生猛砍如竹子粗的菅草,用火燒厚實的草 底盤,再翻土整地,肥料就摻入從附近金針菇寮討回來的太空包栽土,除了買花苗外不花錢。花木趁興開放,陽光下芬芳,但放個長假回來,看到花苗在芒草中快淹 死了,有的株葉被蟲啃禿,經一翻拯救,最後隨興了。附近有位老婆婆有「綠手指」之稱,滿園子的花木扶疏,紫藤哪會躺成地瓜藤,馬櫻丹更開如繡球花,我跑去 取經參觀。只見她一早搬板凳入園,君臨城下,要異族雜草,退;異邦昆蟲,滾,難怪節節大勝。我缺少一手翻書,還用腳指拔草的功夫,無為而治,趁此宣布花園 解散,雜草進駐,野地聯合國也不賴!這風景也夠用了,走入其中被草割蟻囓,抱頭亂跳,趁痛而瀟灑的長?,贏得曠達了。

如今看來,那幾年過足了山居的癮,而且,學校排斥資本主義消費文化,沒有電視看,就沒光怪陸離的電視文化。 人在山中,也沒有過多的物慾安擾,晴天涼鞋,雨天雨鞋,安步當車夠了。我曾想過,這一片校區周圍之所以能保持自然,重要之因,農業開發價值不高。有些地勢 險陡,陽光不足,種植果樹受影響。但放眼校區之外,農路四通八達,種植了各種果樹,陽光下的套袋閃閃發亮,好壯觀。農寮附近棄有用盡的瓶瓶罐罐,不外乎除 蟲、除草劑,拜這些農業科技之賜,農產大增,符合廣大的市場經濟。在這裡,農藥與星際聚散般的螢火蟲,只能二選一,但是主導者除了農民,更還有只懂得吃又 甜又好看的水果的消費者,且邊吃邊裝無辜。那些果園邊的雜樹,影響果樹生長,也遭受相同命運。有的被攔腰砍斷,有的被削除樹皮步向死亡,我發現有一株大樹 雖被環腰削皮,卻因殘餘的小片樹皮活下去,頑強生存,按季節開花了。

依此而看,這校區的腹地因禍得福,蹲踞在荒野風情中,除了颱風或地震,樹木難倒下。當然,除了對外交通不 便,除了濕氣重得書本、衣物發霉,除了山道堆積的油桐花易使人滑倒,除了夏季蛇類入屋,除了蚊針硬得能插入衣服,除了蛙鳴求愛有如二戰的白刃戰激烈,除了 被一窩野蜂瞬間訓練成百米賽高手,實在沒什麼好嫌,也沒有比這值得懷念。如果,想種點菜,又生性懶漫,不如讓讓藤蔓和菅草,拱手讓它們耍脾氣。在荒野,摘 野菜比較愜意又詩意,而且要在蟻蛇蓁莽中被螫痛大叫,猛抬頭,看到什麼山,順口大叫南山就解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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