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非常注意,季節裡星星的遞邅。在晴朗而少光害的夜裡,年少初識星圖的我,經常就著星光聽母親講述星座美麗的傳說,以及季節裡隱沒的星辰去流浪的訊息。我問母親,星星為何要去流浪?那是一個鄰近秋季的夜晚,母親笑著說和螢火蟲一樣呀。我望著樹林裡一閃一閃的螢光,和天上突然一閃即逝的流星,彷彿懂了,卻又充滿無限迷惘。

憑著少年對於星座流浪的印象,我感覺1999年去西歐等待獅子座流星雨的朋友,也正經營一場流浪,一場追尋美麗流浪的,流浪。

獅子座流星雨大發生的週期,台灣因為月光的關係,觀星時間比西歐早一年。1998年11月,我居住的山上一下子湧進好多人,想枕在夜的胳膊裡,看一顆顆失速墜落的星子。33年一次,多年來我只在詩集裡憬慕,而1998年的我33歲。子夜我就反常地早早眠去了,無衷於山中看星人的鞋聲,怕眼睫能攫住的流星太少,許不了心底過多的俗願,於是寄託下一場流星雨,若在獅子座,我當已老去。

錯過世紀末的流星雨是蓄意的。當初決定離開城市,回到童年的山中獨居,有一個想法是換一個生活環境,讓思緒沈澱在靜謐的山林裡,然後思考、閱讀與書寫。因此當山中人聲鼎沸的觀賞流星雨時,我以俗願過多為藉口,並未參與。城市的朋友笑我迂,笑我像古人種了芭蕉又怨芭蕉;笑我流浪到山林裡也不得安靜,像流星雨的週期一樣,在遠離地球之後,終究回歸地球。據聞城市裡的友人在世紀末的夜空下,帶著一堆願望守候流星,到底許了多少?或達成多少願望便不得而知了。

流星許願的傳說不知起於何時,我在典籍裡翻閱流星的歷史,找不到流星許願的出處,倒是世人與獅子座流星雨相識並且記載的時間距今不過百來年。時間是1833年11月,北美洲的夜空被流星佈滿,火球炸出的光芒照亮大地,驚醒酣睡的人們。當時看到這景象的人以為死到臨頭,世界末日終於降臨。彼年是獅子座流星雨的發現之日,同時也是天文學開始研究流星這個神秘課題的開端,依照當時的紀載,除了死亡與末日之外,沒有提到許願的事蹟。在科技昌明的今日,我們已知道流星雨和慧星有關,而獅子座的流星雨則是伴隨著譚普—塔托彗星(Tempel-Tuttle)的回歸,有一個33年大發生的週期。

流星的來源很多,不只是慧星所造成的流星雨一端,但若掉落地球後卻是一塊石頭而已,即世人所稱之隕石。隕石相對於地球的石頭而言,較重,且覆含金屬,有些地區咸信隕石的持有人可以擁有超人的力量,在日本就經常可見供奉隕石的寺廟。但在中國古代對流星、隕石並不視為美景或珍寶,反而視為不吉利的象徵,如小說裡常見星象家夜觀星斗,若見流星,則多半預言某某某將殞命;又如秦始皇三十六年,流星墜於東郡,落地成為隕石,有百姓在石頭上刻「始皇帝死而地分」等字,始皇聽聞後,以流星墜地的速度派人將落石附近的居民全部殺死,並將隕石毀壞。而「褻瀆」隕石的始皇帝,很「巧合」的也無法延續千秋萬世的霸業,自統一稱帝至亡國,凡三君,短短15年。

中國人常言「禍福相倚」,人間的福禍自然不應寄望或怪罪流星隕石之屬,但若真有流星許願的事實,我仍不免懷疑一顆在大氣中行進燃燒的星子能負載多少人的願望?當眾人仰頭將願望許下,我總以為流星殞逝的速度要更快了。

上山觀星的友人對我的看法當然不認同,認為我酸葡萄心理。

而我上山居住自然不是為了流星雨。



我山居的處所是柳杉、油桐、竹林、相思樹遍佈的關刀山,外公被舅舅接去城市居住後留下的三合院舊厝。我童年曾經在這片山頭玩耍,到了入學年齡,父母才將我接到城市居住。然而我想我骨血裡一直喜愛山林的安寧與自在,要不就是對童年的記憶難以忘懷,常常在假期裡獨自到關刀山遊蕩,在寧靜中聽山林裡的風聲蟲嘶鳥鳴,感受自然的靜默與熱鬧。

友朋因此戲稱我喜愛在山野流浪。

我對流浪一詞有過遐想,覺得流浪的本質是一種自我追尋的過程。像流星雨隨慧星去來地球的週期,從一地到另一地,穿越大氣的輕與重,在離開與歸來之間體驗生命。也許這樣的流浪終究無法跨越生命的矛盾,如希羅神話裡最偉大的流浪者尤里西斯,在流浪後感受荒謬虛空,但我以為流浪的過程與精神是一種美。

我是喜歡流浪的,但不只是在山野自然間流浪,也在城市的書籍、電影、建築、咖啡、音樂以及書寫裡流浪。流浪常讓我聞到童年飄揚在山林五月份的相思花氣息,讓我記憶與觀照更多的自己,因為很多的我靜靜地藏在字裡行間、藏在影像的片段、匿身音符與濃濃的咖啡香中,若是不流浪了,我怕一忽兒就將自己忘記了。我以為城市中的流浪,是以一種淡漠安靜的態度在嘈雜的人群裡品味自己。這樣寧靜的流浪形式發生在城市裡,彷彿將靈魂從嘈雜中疏離,提供一種真正審美的可能,如同置身山林遊賞與冥想,生命靜靜地沈澱下來。

數年前我常坐火車去鄰近關刀山的勝興車站,在瓦簷下聽雨聽油桐花落下地的聲音,聽火車轟隆與汽笛悠遠的來去。彼時舊山線鐵道尚未宣布停駛,此地幾無遊客,小車站鋪陳山城素樸單純的美,供居民與車廂裡過站乘客淡淡汲取。而在1998年落雨的一個清晨,我來到勝興的山城,看廢棄的舊鐵道在雨霧裡迆邐身形,懷念童年和青年搭火車時落在此地的記憶。此間的雨是極美的,大抵因為霧的關係,將鐵道和山間綠樹遮籠得含蓄且迷離。尤其雨霧的拓展很遼闊,從外界滲入心靈似地,我有一種走入畫中、走進電影的情懷,像是拍安哲羅普洛斯的<尤里西斯的生命之旅>,或是<霧中風景>,在雨霧之中我撐起一把傘穿梭鐵道綠林,而我彷如一把黑傘,正低頭凝視持傘者──自己的生命。

在水淋漓霧的山頭行走,惚惚然產生審美的感動之際,我驀然回身看到一朵敗地而死的油桐花,墮落在眾聲喧嘩的山道。也許為了這個意象,我興起到山中居住的念頭。




1998年我從城市到山中居住的時候,已經是柳杉林裡暑意褪盡的10月中旬。臨秋的山夜經常能與靈光一現的流星不期而遇,更可見稀疏的流螢穿梭柳杉林裡,像流星般在黑暗中拖曳發光的身影。

流螢的種類亦如流星的成因一般眾多,在4、5月間,我曾見數以百計的黑翅螢在草坡閃爍橙黃的光芒,像鮫人的淚珠,滾滾動人。而10月份的流螢則因時序替換,穿梭著體積大而螢火明亮的山窗螢。當時序愈往年底推移,我看見的山窗螢便更稀疏,拖曳的光芒更孤單。

尤其是獅子座流星雨造訪地球之後,每看見柳杉林裡的流螢,便想起柳三變的「寒蟬淒切,對長亭晚」一詞,覺得將要與流螢在歲暮告別。並且暗自盼望來年的流螢能一同出生,切莫形單影隻的出現。當然這只是個人一廂情願的想望,也許流螢在生命週期裡也有流浪的慾望,而大自然自有安排。

但是螢火蟲在前幾年的台灣是不容易見到的,台灣在山坡地過度開發和農藥的使用之下,破壞了自然的律法,螢火蟲幾乎難現蹤跡。但是螢火蟲的美,一直在我回憶裡佔據一個特殊角落,至今我猶記得與玩伴追逐流螢時朗誦的童唸「火金姑,來食茶;茶燒燒,配香蕉;茶冷冷,配龍眼;龍眼會開花,瓠仔換冬瓜;冬瓜好煮湯,瓠仔換粗糠;粗糠要起火,九嬸婆仔賢炊粿;吹到臭火焦,兼著火。」而覺得莞爾。

小學時期讀到古人捕流螢夜讀的情景,我和同伴都仿效過。教本裡讀到杜牧<秋夕>一詩的「輕羅小扇撲流螢」,我也曾經在七夕的夜裡,看流螢遊蕩,聽外公外婆講不下百遍的牛郎織女的故事。乃至大學讀到杜甫<螢火>詩中「未幸腐草出,敢近太陽飛」的詩句,才理解外公和老一輩的長者為何傳述螢火蟲是腐草或竹根變的。

然而當流螢消失在台灣大部分角落的期間,我曾懷疑孩子們還在唸著火金姑的童念嗎?以及讀到教本時,要如何想像古人就著螢火夜讀的景象,或是根本不相信有像流星一般的昆蟲,能在夜空綻放光芒。近年人們也許為此緣故開始養流螢了,使得流螢在台灣一部份野外得以恢復夏秋出現的週期,將螢火在台灣點燃。據聞曾經有多位在流螢空窗期成長的人們,觀賞過夜空裡漂流的螢火後,感動的流淚。

我想那淚光應是與螢光相輝映的,是一種在思緒裡體驗離開,而後歸來的一種流浪經驗。

錯過獅子座的流星雨,我只有對著柳杉裡的流螢許願,願流螢能常駐此地,友人聽聞後笑我癡傻,說從未聽過流螢許願的說法。

我也同樣找不著流星許願的出處,但我明白世人也知道流星許願之說作不得準,只是將許願的說法當成美麗的傳說來實踐,如此使觀察自然與審美的情緒多了一層世俗的力量,讓更多人產生美麗的遐想與體驗天文的感動。



不過一窩蜂趕流星潮的群眾,真能平心靜氣的觀賞天文奇景嗎?據說大部分的人只看見車潮與人潮。

我曾體驗寧靜觀星的享受,尤其在夜空下指點星座的位置或等待流星劃過夜空的感覺,心靈有一種遼闊的感動,而資深的觀星學者也曾分享觀星的體驗如修道者坐禪般的寧靜,這些體驗都不容易在嘈雜的環境獲得。

古希臘人將天空的星星串連出人們較易辨識的星座,而吟遊詩人將星座擬人化,書寫美麗動人的篇章。後世的人們,更將每個人的誕生時辰歸納入12星座,展延出一套星象命理的學問。我雖不信命理,卻由衷希望每個星座與星空轄下的凡人,能真正領略生命的風景,讓流螢、流星般的光芒在我們視界裡停駐。

當20世紀臨近終了,新的世紀即將來臨之際,我在山居的秋夕裡看流螢來去的光影,將願望稍給一路流浪到西歐,並且觀賞1999年獅子座流星雨的友人,也願彼處是一個靜謐的觀星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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