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A從事建築工作，已經30多年了，他為母親修繕房子，因此經常電話聯繫。
ZA是我高中同學，當年在高中是個人物，脾氣出了名的壞，還糾眾「霸凌」過同學，不過是同學先「犯」他。
有一次晚自習，宿舍中隊長宣布命令，站在講台講話很威風。中隊長皆高年級擔任，初入高中的菜鳥只有聆聽。
ZA不知聽到哪一段？大概有疑惑欲問，插嘴了好幾次，中隊長都沒搭理他。ZA因而火大了，抄起了一把椅子，直接往講台砸過去，所幸中隊長閃過了。這「以下犯上」的事兒，他當年真不知懂分寸。
我初入高中153公分，個性沉默戴個眼鏡，坐在床沿腳都懸空，同學說我看起來很乖，其實我性格膽小，是很孬的那種人。
ZA經常翻牆外出，晚上到校外打牌，我一次也沒跟過，我猜他也不會想找我，我不是吃喝玩耍那一掛，而是打雜受差遣的那一掛。
我與ZA同住一寢室，ZA的壞脾氣令我畏懼，他經常使喚我買東西、拿東西、洗床單…，我還幫他洗過內衣褲，不過ZA如今不願意承認，說自己沒那麼壞。
ZA入高中前腳斷了，入學之後開刀未癒，始終跛著一條腿走路，當時需要人協助他，但他內心極其敏感，尤其對「跛」這個字，一旦他聽到有人提及，或者有人說他走路樣子，他肯定大發雷霆。
高中三年我身高竄高，但是個性依舊退縮，我是班上沒有聲音的人，成績在及格邊緣徘徊，常讀沒有用的閒書，因為也讀武俠小說，晚自習常蹲馬步練功，還買了本拳譜練習，有著不切實際的幻想。
ZA呢還是一樣，仍然對我指東使西，脾氣依舊沒有改變，腳也沒有痊癒跡象。高中畢業之後，我們理應分道揚鑣，但我們沒有「道」可以「揚鑣」，因為我們都考不上大學，一同進了同家補習班。
高中時代即不熱中學習，進了補習班更如此，ZA蹺課去打麻將，我蹺課當他跟班。兩人雖非焦不離孟，但是同為天涯淪落人，且心知肚明注定淪落，那日子真不知如何過？總之我們兩人就如此淪落，而且在補習班淪落兩年。
所以我後來太懂了，懂成績差勁的學生，他們的心理狀態，因為我曾經就是如此。
到了入伍的年齡，面對過去的歲月，充滿巨大悔恨，也只能被命運推著，去軍隊當二等兵了。
ZA呢？因為腿疾未癒，他不用入伍當兵，跟著父親的職業，成了一泥作小工。
他的腿有傷痛，從事泥作工作，乃因家道中落，他想以此幫助家庭。
彼時他並未告訴我，他的腳永遠不會痊癒。他接續斷腿的骨頭，被庸醫隱瞞數年，整根大腿骨軸消失了，他隱瞞了這個秘密，隱瞞了多年才敢跟我說，那形同他的夢想：健康的跑步、打球、帥氣的走路、追求女孩….都泡沫了。
ZA的個性轉變了，轉變成害羞、低調、凡事畏縮，且不敢拒絕。
我的個性也變了，變得對他頤指氣使，彷彿將過去受的氣，全部丟還給他了。
他被人推銷東西，心不想購買，卻不敢拒絕，借錢買無用之物。
他窮得沒幾塊錢，竟不敢拒絕人家借錢。
有時候我真懷疑，那個敢丟中隊長椅子的ZA，怎麼變成孬孬的？
ZA也很懷疑！又孬又膽小的阿建，怎麼說話大聲起來？
我們個性南北調換了，然而即使調換過來，我們的人生都很苦悶。
我23歲考上大學了，大學一點兒都不夢幻，即使我前十志願都是中文系，我依舊不喜歡上課。
即使讀了大學，亦常常蹺課睡覺，或者蹺課看閒書，晚上在夜店打工賺錢，我白天在文學院，晚上在紅茶店、西餐廳、酒店賺錢，白天跟文謅謅的學生相處，夜裡在龍蛇混雜的地方鬼混。
我記得有天跟陳慶元（東海大學教授）、陳智德（如今香港詩人陳滅）誦詩，朗誦的是楊牧的〈延陵季子掛劍〉，我匆匆聽他唸完最後幾句，跨上野狼125上班去了。
真是荒謬的場景。
我非常賣力的打混與工作，我沒有什麼錢也沒什麼時間，這樣的日子過了很久，即使大學畢業了，我也在各種勞力工作上轉換。
ZA也沒有錢，我也沒有錢，我們常蹲在街邊，想著要怎麼樣才能賺錢？心理感覺很困乏。
我進出夜店好多次，離開了沒錢可賺，又回鍋去那兒工作，因為我不想待那兒，我厭惡自己的生活，但是我無法可想。
我常與ZA在街邊閒聊，從口袋裡摸出僅剩的銅板，買路邊食物與可樂。山窮水盡了就去打工，偶爾回夜店當少爺，也去發海報，當服務員，甚至兼廚子。
表面上跟家人、朋友說，自己不在乎錢，我喜歡自己的生活，我喜歡自‧由‧自‧在。其實我是一派胡言，我一點兒都不自由，心裡面可著急，卻又無法可想，我快活不下去了，而且痛恨那樣的生活。
我32歲告別那樣生活，到山中去教書，最大原因是活不下去，若我當時再年輕一點兒，我不會選擇到山中教書。
因為報紙的廣告，到山上教書去了，實在是走投無路。到山上斷絕了生活，斷絕了所有朋友，跟過去的所有告別，那是老天爺送我的禮物。
我與ZA聊過去生活，感嘆過去的荒蕪，卻又無法可想、無計可施。如今ZA已經是建築師傅，能承攬一個大工程了，想當初他腳傷未癒，脾氣火爆又愛漂亮，卻做出這樣的選擇，實在很難想像。
ZA同樣亦難想像我，那個常被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小個子，轉變怎麼這麼大？
我們一同蹲在街邊，伸手掏錢的景象，想著自己好窮的狀態，能夠走到如今，偵該好好感謝老天爺，只是驀然回首，不勝唏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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