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

幾個月以來,幾件耗費大量時間的工作纏身,包括幾個需閱讀大量書籍的評審工作、赴港及台灣的演講、千樹成林的教學、招生與教案編輯,幾至無閒暇的地步。

在下一繁忙階段的來臨,工作交替的縫隙中,我偷閒讀了幾本詩與雜文,因此憶及諸多舊事,從大學時期,與同學青春年少的歲月,乃至如今的課後教育工作。

從大學算起,十數載已過,當年東海的同窗舊友們,如今都已在各領域發展。如寫小說的耀明、寫詩文的國能、在香港寫詩的智德、開設「人澹如菊」獲頒茶藝文化獎的曙韻、寫字有成的阿憲;過去的舊記憶,在我念詩的期間,不斷鮮活的跳躍出來。

或者開始大量得文學獎,到集結出書的一段時間,和高翊峰、王聰威、李志薔等人的文心志向。

又或者與老鬍子、天安、瑤華、易霖、亞卿、光華、培芬等人,在各階段談話的教育觀念。

乃至於全人孩子們的對話,到孩子們有大半正開展自己的世界。尤其畫長耳兔的筱茜,在大學就讀才數月,接連在攝影獎、海報設計獲首獎,在文學創作也獲獎,熱切朝各領域探索。還有幾個孩子常打電話來說著近況與未來,我彷彿看到大學時期的自己,在各領域嘗試的樣貌,卻已是自己學生的天空了,都讓我懷念思索。

忽然想寫下一些雜文做為回憶,乃翻找舊資料,找出不少過去的舊文。

這篇對徐國能詩的隨筆,是我第三次受邀寫國能,大概寫於04年,月份記不得了,《藍星詩刊》的邀稿。彼時,國能尚未赴師大任教,《第九味》出版未久,文壇大多注意他剛累積大量聲名的散文,我卻念念不忘他寫的詩。

我最初入東海時,是現在香港、曾與廖偉棠一起辦詩刊的陳智德引介我讀詩。經常,智德以廣東腔念楊牧的詩(今年11月,維園書節彼日,智德與其老師也斯(梁秉鈞),與我同一舞台,但不同時段和香港詩人們吟詩,我感觸良多。),尤以〈有人〉讓人印象深刻,音韻鏗鏘,在剛剛鬆動的90年,特別撩動人心,至今〈有人〉的詩句:「有人問我一個公理與正義的問題」…,仍不斷在時代的動盪中,飄進我的耳鼓。

在開始大量寫現代詩之後,國能轉入中文系,他以〈忘言〉、〈從一朵花落,到我聽見蝴蝶飛舞的聲音〉,讓我驚嘆。當年,很多中文系的學妹將這兩首詩手書,張貼於牆上。因其才氣,我力邀他進入《東海文學》的編輯工作,經常在兩月一期的《文附》截稿前,我與國能審詩文、剪稿排版,而同為編輯的李曙韻在一旁泡茶、遞果子,互相諷笑彼此的詩文。當年剪貼的稿子,雖屬東海中文的學生,卻經常有讓人驚豔之作,那些作者,如今仍舊在文學領域耕耘:寫散文的陳慶元,寫詩的李皇誼,在政大任教的女詩人李癸雲,在台東大學任教寫原住民的董恕明…懷想過去,一個年輕的時代,不知不覺替換了。自己的學生,已經踏入當年我們的校園,如年輕的我們,擁有不斷探索與嘗試的熱情,甚至更積極、更有勇氣。

國能也是這樣過來的,無論新舊詩、散文、小說、兒文等文體的書寫,甚至圍棋、辯論、電影、桌球、繪畫等各類場域,他都頗有所長。他雖晚我一屆,卻比其他同學更常彼此寫詩較勁,但我的詩差他甚遠了,卻留下不少值得玩味的趣事。

對一個喜愛他詩的讀者來說,遺憾的是,國能至今遲遲未出版詩集。

【隨筆徐國能及其詩】

帶著少年的筆,款款動人的老靈魂,18歲進入東海的徐國能,宣告他將繼續寫詩。眾荷喧嘩,他說,「而我已不再言語了。」詩人欲休還語,口才便給,以鏗鏘音韻餵養找尋詩心的耳朵。

<忘言>一詩成為校園口耳相傳的傳奇,詩人英才天縱,軼蕩人群,似乎以陶淵明飲酒詩詠懷自身,出世的胸懷隱隱萌芽,但是詩人的發聲卻早受重視,隱士徒留的只是歸隱的嚮往、印成簽字的詩篇,以及無處容身的獎牌。

或許徐國能早已預見才氣縱橫帶來的俗務,他同時身兼圍棋、象棋、辯論、古詩、文藝等社團社長或者中堅,又同時喜好藝術、電影、音樂、桌球與閱讀。

這也許可以解釋徐國能詩裡面,反覆出現「寂靜」與「聲音」兩個主題,內外在世界的聲音與現象。

詩人既是結廬在人境,卻不斷有一個聲音固執且綿綿而來,在心靈裡維持一方偏遠的寂靜:「我已不再言語了,不因寂靜/而是喧囂」(忘言);「不愛喧嘩 而寂靜已經/來到 且親吻/提早降臨的黃昏….不能入詩 不能忘記」(主婦詩人);「明白了在等我的是牆外多清柔的/雨和寂寞」(氏族志卷一);「我就足以扛起每一次離去 輕輕/輕輕掩門的那種/聲音」(氏族志卷三);「那是午寐的風聲傳來打樁的鋼鐵聲/那是我一生的埋藏/在橋下…..」(在橋下);「所有的鐘都清醒/僧人輕咳著悠遠的寂寞」(秋夜讀張繼<楓橋夜泊>);「遠遊的屐齒遲緩地/一聲一聲,敲著戒後的夢」(雲遊一);「為你再頌一段 揚刀的英姿/和著雨聲靜靜落下,落下…/已化為輕煙的一段香灰」(雲遊二)。

我們看到徐國能詩受聲音意象的制約,卻並不因此而被題材的性質所限制,他從各種題材發掘聲音意象的來源可說層出不窮,最後將聲音意象歸趨於「寂靜」、「寂寞」他詩中常見的母題,或者我們說:脫離詩中現實的一種觀照。而這樣的母題與觀照,通常選擇在詩的結尾處發生,使詩由聲音意象造成某種向度的抒情,帶入一種餘音裊裊,發人深省的效果。這樣的特色,也許是因為他慣擅創作舊詩而來,甚至平常書信往返,他也經常附上舊詩題贈。

在學生時期,他的律詩與絕句創作便屢獲全國性大獎,尤其幾次與他參加全國詩人節舊詩創作的場合裡,他連年皆談笑間摘得桂冠,成為眾人談論與師法的焦點。我揣測他從律詩排比的寫作之中,養成透視高度意象語的能力,在簡約的詞語裡面,營造了意蘊豐盛的意象;在絕句的訓練裡,古人常在結尾處挑動弦外音、言外旨的聯想,也在他現代詩的創作之中成為一美學形式。

綜觀徐國能的詩,並不多善愁少年的情傷夢囈,也不是孤寂失望後的黯然,反而是歷盡人生之後的觀照,儘管他的外在世界已是精彩絢爛,他卻每每透過各種浮世生活,去凝視心中一縷靜默,塑造精神層面的釋懷,頗有「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的意趣。

令我們好奇的是,何以如此年輕的詩人,心裡卻居住著古老的靈魂?也許須要追溯到他的家世學養,他的外祖父乃大學任教的歷史學家,並且醉心舊詩、繪畫、書法等藝術,外祖父的影響或可說明徐國能初進東海時選擇歷史系,並且在學生時期寫舊詩、習畫、練習書法的緣由。

關於家世背景,我們所知不多,但他常掛在嘴邊玩笑似說的是,「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這樣的說法頗耐人尋味,也許他站在浩繁巨帙的史冊之外,站在某個高處,或許領會了什麼都帶不走的惆悵,明白了寂靜。

因此徐國能也是廣闊的生活家,社會的觀察者,人生的諦聽者。若非如此,則他詩中無法包含如此多的面貌,似乎所有題材都在他的詩裡,家庭主婦、老婆婆、計程車司機、農夫、木工、僧侶、報紙裡的雛妓、城市生活、歷史、地理…。一如主婦詩人揭示,「不曾入詩,不能忘記」,對他而言,無一不能入詩。英國詩人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如此說:「詩人如果不是經過深思熟慮,如果不是特別敏感,則難以就各種題材創作,更遑論寫得出有價值的詩。」

雖然徐國能一路走來至今都身在學院,但是他確有敏銳且特殊的感官世界,他似乎是感官全開的那一類人物,在尋常的視野裡他常有不一樣的見地,能覺人所不察;在尋常滋味裡,能開人所不曾之味蕾;在尋常音樂中,他能聆出他人未曉的音律。

我所言並非謬讚,而是大學至今對他的觀察,也是此番重讀他的詩作,覺察自己為何求學時期,如此喜愛將他的詩掛在嘴邊,可能是他將詩裡美妙的音樂性而來。這些,也是他與同輩詩人很不相同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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