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聽進去
阿詢在小六進全人就讀,那時我已在校服務滿一年了。
阿詢很活潑,喜歡追根究底,比起同年齡的小孩,他更不畏懼權威,常常據理力爭。我值週的時候,他請假下山都被我打回票,每一回他來呈假單,對我而言都是一場深刻的頭腦體操。他常常用一兩個小時辯論我不准假的理由,包括:下山打電動的正當性、颱風天是否可以下山、我有沒有權力不准假。
他後來給了我一個封號──全校最機車的老師。
我的原則是:如果他們沒有好理由,我很少准假,因為學校已經有很寬闊的空間。
我對阿詢說:「你不服氣,可以不假外出,但是如果被我知道,我鐵定會到自治會告你。或者你覺得我不對,可以到自治會告我。」事實上,還真有學生到自治會告我「剝奪學生權力」。阿詢說,他並不想偷跑,因為他覺得我有道理,只是很「機車」而已,他總有一天會說服我。我反問他,會不會因為請假的事影響他上課,或者我們之間的情誼?阿詢說那是兩回事,他反而佩服我不故意討好學生。
我曾經認為自己是一個很有原則的老師,可能還有點兒引以為傲。但是我後來才瞭解,如果只知道堅持原則,忽略了其他因素,這和一個食古不化的老頑固無異,會在某種程度上忽略了教育意義。
這反省是因為阿詢而來,我和他有一次記憶深刻的互動。

我的耳朵打烊了
阿詢的寫字不工整,歪歪斜斜挺不美觀,而且錯別字連篇。
有一日,我將他的作業簿圈選三十餘個錯字,規定他每個錯字罰寫一行。
他告訴我並不想寫,因為寫不完。
我說這是功課,你必須完成。
他很氣憤的說自己不可能寫完。我也很堅定的說,非得寫完不可,這是我的課堂要求。他並不放棄,一再表示寫不完。我也不妥協,一再強調他非要完成。討價還價無效,在我的堅持下,他滿肚子氣憤回到座位上埋首寫字(還好他沒有拂袖而去,按照常理,類似的爭執中,偶爾會有學生拂袖離去。)
過了一會兒,我在課堂上要求學生下週預習一篇文章,埋頭苦幹的阿詢在課堂上冒出一句話:「我下週不來上課了,我要去戶外教學。」我疑問,「不對吧!戶外教學還要一個月。」阿詢賭氣的說:「我不管啦!我就是不來啦!」說完頭壓得更低了。
同班有一個女生告訴我,阿詢在哭了。
我一看,阿詢果真淚流兩行,還弄濕了作業簿。無論我怎麼詢問,他始終賭氣不再說話。當下,我決定暫時停止課堂,以免影響全班學習情緒,走到他身邊問:「告訴我嘛!你不說,我也不知道你有什麼困難?」
阿詢埋頭苦寫了一陣,突然抬起頭來大聲說,「告訴你有用嗎?」
「你不說怎麼知道沒有用?」
阿詢哭著說,「我剛剛就說了,我寫不完呀!你根本不聽啊!」
這一句話突然像一支飛箭,射中我的內心。
是呀!他剛剛已經說寫不完,並不是說不要寫。但我卻一味堅定自己的立場,要他完成這份功課,並未顧慮他的困難。事實上,阿詢還沒來學校以前,就不太容易完成「功課」,顯然這問題一直沒有解決,或者說,他的想法一直沒有被傾聽,師生雙方並沒有機會去面對真正的問題。
想起小時候,師長或父母交代的任務常超出我的負荷,當我有困難而又求助無門時,很希望他們能理解我的困難,幫助我一起想辦法,但總是得到冷漠的回應,使我長久陷於孤單、懊惱悔恨的境地。很顯然的,如今我雖然為人師表,面對學生時,仍然用當時師長那套功夫對待我現今的學生,我走入了教育最常走的同一條路。

老師的功課
我該怎麼辦?要如何表達一個老師的期望,同時又照顧到學生的需求?
我蹲了下來,拍著阿詢的背,說:「我剛剛的要求,是擔心你如果不練習,怕以後都會寫錯別字!我之所以這樣要求你,是因為想不到更好的方法來幫助你。」我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我剛剛沒有聽到你的困難,很抱歉!」
我知道,當時要說這一句話很困難,不只承認自己錯誤,還有,這異於以往的既定老師法則。
阿詢抬起頭說:「我覺得自己不用寫那麼多,也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我想了一下,阿詢既然這麼有把握,為何不能相信他?一個孩子有勇氣去承擔自己的責任,不正是大人最樂於見到的嗎?我點點頭,問他:「那你覺得要寫多少字?」
阿詢說:「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會再寫同樣的錯字了!」
我要他寫字,目的並非要處罰他,而是要學會正確的書寫,既然他有好方法,我為何不能與他一起嘗試,便說:「好!我相信你,就這樣吧!你不要寫了,我也覺得如果對你沒幫助,也滿浪費時間。」
阿詢說,「真的嗎?」
「嗯!」
阿詢這時竟然不好意思起來,「要不然這樣啦!我每個錯字寫五遍啦!我覺得這樣就會有用。」
「好!」我們達成決議。隨後,我利用這個機會,和班上十位同學討論如何才能幫助自己不寫錯字,以及他們對寫字的看法。每一個人都有一套與眾不同的想法,這討論除了有助於瞭解彼此的想法,也讓他們知道我並非對阿詢施恩,而是共同解決問題。
隔沒幾天,我拿著阿詢的作業簿,重新討論他仍舊錯字很多的問題。他搔搔頭說:「不然這樣啦!我每個字寫半行,我相信就沒問題了。」
「可以嗎?」
「這次一定可以。」阿詢將作業簿拿回去,準備在晚間做功課,隔天捧著作業簿交差了。他能迅速寫完,我們討論了這前後的差別。

作業早寫完了
阿詢升上國中一年級時,有一回,我要他們預習劉鶚的〈明湖居聽書〉,上課時,阿詢拿著作業簿告訴我:「你看我把這一課抄了兩遍!」我很訝異,這是一課冗長的文章,他怎麼會有如此大的改變?便好奇問他:「你不是不喜歡寫字?」
阿詢自豪的說,「因為我想學會寫字呀!覺得這樣很有用。」
那一刻,我心裡很感動,也許不是感動阿詢自動自發的書寫,而是關於學習有沒有更自由,更不壓迫性的方式。機械的書寫顯然很難產生樂趣,但是孩子如何意識到他的責任,並從中取得成就?很值得大人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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