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成為作家,是蓄意的;有人成為作家,是無心的;我成為一位作家,是既蓄意、且無心的。
我從小調皮搗蛋,不僅長相其貌不揚,也不大注意儀容,課業成績也不理想,但我很想被重視。也許因為這些理由,讓我喜歡閱讀故事書:讀到馬克吐溫的《湯姆歷險記》,讓我調皮的心靈被慰藉了;讀到《薛仁貴征東》,讓我卑微的存在,有了偉大的可能;讀到《俠隱記》,讓我孤單的生活,多了想像朋友之間俠義相挺;讀了狄更斯的《孤雛淚》,我覺得自己也是這麼可憐,擁有無比的同理心。我景仰且崇拜作家,但我的寫作平凡無奇,連想成為作家的夢都不敢作。
我求學之路不順遂,大學考了5年,直到退伍之後才進入東海中文系。進入中文系,起因是當兵太痛苦沈悶,我寫了六本日記,覺得寫作對我而言,是一個抒發心靈的管道。我將面對現狀的不滿,對於愛情的渴望,對於親情的反省,通通寫在日記中。我當時以為,喜歡寫點東西的人適合念中文系。但我忘記了,自己的寫作從未被肯定,連高中校刊都不理睬我。
我的寫作之路,和求學一樣不順遂。
東海中文系有一份班級刊物,我投了三篇文章,都被退稿了。坦白說,我除了覺得那些人不懂文學,也覺得自己一點兒才華都沒有,連一份小小的班刊都登不上。
我將班刊落榜的文章,投到學校的文學獎項,心存一絲僥倖,沒想到幸運之神眷顧我,竟然中了二獎。我飄飄然之際,也對自己多了一些信心,幻想自己能成為一位作家。
大二那一年,我又想投文學獎,卻寫不出東西,將一篇暗戀的日記整理後投稿,卻又幸運得獎了。我自此開始認真創作,投稿就像買樂透一樣,除了得失之間的滋味,也從寫作中啟發了創意。因為每一次寫作,都讓我重新思索很多事件,應該如何安排情節、如何表達思考,尤其要準確且動人地傳達一件事,我以為寫作是很好的練習。我常常在寫作中,感覺自己是一個無比了不起的創作者,寫出了無與倫比的曠世巨作;又常感覺自己是一個一無是處的白癡,沒有半點才華,只是無病呻吟罷了。後來我才瞭解,創作必須面對焦慮,而患得患失,便是焦慮的一個過程,很多偉大的藝術家都是如此,需要專注以對,才能完成創作的程序。
我在東海大學的同學,多半都喜歡文學,讓我既歡喜又厭惡。歡喜的是,有人一起談論文學作品;厭惡的是,大家唇槍舌劍之際,從不留情面。我們針對彼此的文章批判,經常劍拔弩張的攻擊與捍衛,常常搞得面紅耳赤;我們也為自己的閱讀捍衛,捍衛自己喜歡的作家,自己喜歡的文學,並且批判他人的眼光不準確。無形之中,這讓我學習了如何深刻的思索一本書,如何探究文學與美學的脈絡。
我們一群喜好文學的同學,平常舞文弄墨、耍耍嘴皮子還不過癮,甚至組成了讀書會,每個月定期彼此批判一下,也分享彼此之間的閱讀。我記得當時常看文學獎評審紀錄,看那些評審高來高去的語言,也會認同某些評審意見,也會批判某些評審的看法。但是我從來都沒有資格讓文章上榜,連讓評審評斷的機會都沒有。我們幾個讀書會文友,因此自己舉辦無人(或是強迫)參賽的評審會,將當時有名作家的作品納入評審:張大春《四喜憂國》、陳映真《山路》、黃凡《賴索》、七等生《我愛黑眼珠》…。我記得讀書會幾個「偽」評審,彷彿真有那麼一回事,就像真評審一樣,彼此刀來劍往,交織成一片純粹的文學戰場,大夥兒足足舌戰了5個小時,動用了數次投票,還彼此對結果相當不服氣。
數年之後,這群文友(徐國能、甘耀明、陳慶元、陳智德)各奔東西。他們的名字,竟然漸漸地攻佔文學獎版面,也一個一個出書了,日後更真的成為評審了。
如今回首這一段過程,這群人給彼此的意義,是更細膩地為寫作與閱讀帶來深刻的追尋。讓我在寫作時,不僅僅只是抒發感情而已,也不只是在表達某個意念,更多的時候,是在探索與追尋某種可知也不可知的意圖。讓我在閱讀時,不僅僅滿足於故事的快感,或是心靈的共鳴感,而能懂得如何在閱讀中停頓,品味豐富的意涵,也懂得透過不同的線索找尋各種意義。
當累積了足夠的小說,我很幸運地出版了,成為一位作家,這真是既無心且蓄意地一個過程。我從寫日記開始,瞭解散文的形式;為了有節奏的傳達感想,因而寫現代詩;為了玩樂與抒情的理由,我書寫古典詩;為了賺錢而寫兒童文學;為了和同儕對話(尤其是甘耀明),轉而書寫小說;直到如今,我大量且有意識地書寫教育、勵志與心靈的文章,不僅仍然出版,也包括網路在內的媒介上發表,我感到寫作的一種既隨性且有意的富足感。因此我鼓勵學生,寫作的時候先寫爛文章,透過爛文章,逐漸有意識地書寫,也算是一種蓄意且無心的方式。
我仍然大量的閱讀,即使在繁忙的工作中,仍能安排空隙讀書,那怕是在高鐵上的十分鐘。近七年來我閱讀應超過2000本書(當中有近千本的繪本),從科普、心靈、教育、小說、散文、兒童文學、設計、建築、美術、音樂、生物、社會學、心理學、廣告、哲學,甚至是流行文化的護玄、御我、南派三叔、墨仁、進擊的巨人…。我的閱讀面向超越以往能想像的範疇。這種閱讀方式,很難準確說明白,如何從廣闊且不拘束的閱讀中,又能有意識、專注且不偏食,又不浪費時間?
我養成了一種閱讀習慣,並且從中擁有汲取與思辨的能力,判斷自己該如何看待手上的這本書?有時候我也會閱讀很困難的書籍,但我知道自己很想瞭解某些東西。我記得自己曾在學校任教時,要求每一位學生選一本書閱讀,我也同時閱讀同一本書,並且與他們對談。我鼓勵他們大膽思考,我再引導他們逐漸深化對話的思考脈絡,這樣的閱讀方式,也算是無心的,也算是蓄意而為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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