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打從心底惱恨桐花,直到我看到一株發光的桐花樹。

那時候,孩子放學後常聚在伯公廟玩。廟邊有株大油桐,人稱這廟為油桐伯公廟。樹大有神,腰繫上大紅布,到了四、五月,半天高的樹頂湧出白花,像豪雨翻吵得旺,小廟快憋死在汪厚厚的白光下。白光總是流水滑膩,我們在花毯上玩會摔得四腳朝天,把當天的功課忘光。不知怎的,總在玩得盡興時,桐花像轉學生趁興的加入,一陣白煙似的輕撩起了我們,再重重摔下,好惱人。

遊戲前,孩子用課本將花推到廟埕邊,來回了幾次,騰出一塊乾淨地。到花季結束時,四周花牆高達一呎,然後白光逐漸消褪,萎成醃黃腐泥。那些日子,桐花很準時的淹過我們的記憶,也淹過小小的伯公廟頂。花開一季,滅了一季,眨幾眼就沒。看了花泥,才知樹曾經燦爛。過了些年,孩子高得跟廟簷一樣,輕易看到上頭的厚花泥。那裡養出雜草、桐樹苗,然後又被鏟除。

我們總聚集在廟前,打彈珠、彈橡皮筋、跳格子或無傷大雅的打架,玩得一身大汗,讓落滿身的桐花甩都甩不去。在離傍晚六點前的十分鐘,這些遊戲不再迷人。我們很快醒來,像長大的孩子,趕緊收拾玩具,各自背著書包衝回家,打開電視看更迷人的卡通,然後在廣告時摘去一身沾惹的桐花。

看到發光油桐的那夜,我照例在電視前看卡通,碗中飯菜無意識的扒進嘴中。看完卡通,全身卻莫名燥熱,面膛紅啾啾,雙腳軟糊糊。我走到飯桌,發現今天是阿公生日,家人煮了一大鍋他愛吃的雞酒慶生。我吃了幾大碗?四碗吧!利用四個廣告空檔盛菜。

雞酒燒,燒落肚,泛起剽猛的後勁,我的心臟打亂鼓,像一隻還魂的活公雞在那鼕鼕啄不停。我坐回書桌做功課,攤開練習簿。每個字轉起呼啦圈,跳得線骨快散了。好一下子,那些字也會累,才安分躺回原來的格子,安靜打呼。這時候,我腦袋這也本分的掛上頸根,不再搖晃。伸手往書包探,我要拿課本抄生字,卻怎麼都找不著。我確定課本留在伯公廟,便緊張起來。我低頭走過廚房,母親問要去哪?我說要去田邊尿尿。

母親捏捏我的面頰,說:「你醉了喔!不要跌落田呀!」

在田邊,我灑完了一泡尿,才往伯公廟去。天頂烏黑,月亮和星子都蹲在黑雲上,大地暗索索,什麼線條都糊了。我也糊塗起來,在田埂上走得顛顛倒倒。強風從遠方撲來,像一千頭發狂的水牛衝撞。我再糊塗也懂得伏身爬,讓狂牛風從我背囊奔去。五月了,稻苗已跳到三呎高,用尖銳的小手撓我,鬼似的麻癢。我一身雞母皮跳起來,人跳起來往回衝,讓一千頭的狂牛風順勢推回家。跑了幾步,想到鬼很可怕,但老師比鬼更可怕,又轉頭往伯公廟走。

黑風中抖出小白點,小石般打在身上,我隨手撈,發現是油桐花。往四周瞧瞧,山崗田野上有白光跳著,那一定是伙房燈火,我不要老往壞處想。走到伯公廟,那也是黑如大潭水,依稀有淡濛的光。我走階梯進伯公廟,到了最後一格,很小心的伸腳往下捉摸。啵一聲,腳尖啄破水膜,漫開的光漣漪穿過小廟建築,朝荒野泛開一層層的光譜。我感到世界睡軟成湖水了,就要蒸發成雲了。厚靜花水中,我的腳探來探去,什麼也沒發現。天頂落不停的桐花打疼我,花的吃水線也越漲越高,此後十年的花季全在這一夜熱情爆開。我沒有疑慮,悶口氣蹲下去摸尋,找回一堆遺失多年的大彈珠,就是沒有課本。

伯公廟不該這麼黑暗,連長明燈也熄,可能急風刮斷電線。我欺近小廟,往那半人高的廟屋找香燭。先摸到四四方方的小盒子,隨即抽出小火柴棒,捽出一朵火,但風很快吞掉火。即是火光短暫,我還是看清四周,桐花堆沒有剛剛想像的這麼高,但也有一呎餘,連廟內流動花光。再擦出一朵火,迸亮的瞬光裡,我似乎看到伯公笑了一下。要看清時,火逐漸變成暗冷枯垂的炭棒。第三次,我用身體擋風,再次捽出火,餵給蠟燭蕊。

就著兩盞燭火,我在花海裡撈出下午遺忘的書本,它原來就在供桌上。我又撈出一堆大彈珠,但失望的是,全是一顆顆秋天才會掉落的油桐子,我把它們塞入口袋。給伯公上香,重添三杯茶水,我離去。

沿小徑回家,路卻連天似的長起來,原本五分鐘的腳程卻花了十五分鐘還走完。我心急,腿也更急的開跑,但東西南北搞不清,鬼打牆了。這才發現,有種力量拉著衣服往後扯,不讓我走。我回頭看,廟裡有光一朵一朵的亮起來,燈火最後通明刺眼。好奇怪呢!那光起先只是兩盞長明燈,風一捏去,燈眨一下,竟蹦出四蕊光。我眨眼看,燈火又吐出八朵光,接下去勢等差級數的蹦光,一下間閃出無數眼睛。我揉揉目株,彷彿有個頑皮的孩子在那點燃一朵朵的花,讓山滿似的炭火在兜跳。

我嚥了口水,拔腿走回廟。那越近越亮,朝曬完的暖棉被擠去似的,終於塞進濕暖的光裡。在伯公樹下仰望,每朵花透白,不斷轉飛而落下濃烈的花蜜。仔細摸,不是甜滋滋的蜜,而是淡透透的光滴,滿地叮咚的雨響。我淋濕得一身發光,衣服透出了膚色,汗毛裹在一層水下漂,小痣像魚游起來了。抹乾了臉,我忍不住掏出口袋的油桐子,高高舉起的說:

「伯公,我偷了你的種子,現下還你。」然後拋上去。
油桐籽打破樹冠,濺落一粼粼漣漪,小廟埕泛起了擴散的光圈。種子直上漆黑的天,就沒再掉下來。忽然一陣風捲來,廟邊的整株大樹被掀飛了,大傘似的跳舞,大紅布還在傘柄上。我清楚看到,不是樹掀了,而是有什麼人擎起那一整株的光,上田野的飛蹬,更使手勁的蓬轉。

光傘下山谷,凌過河,沒氣喘的爬上山,在山稜線漫波,風火輪似的大膽走黑索繩。它頓一下,種出一團亮光,再跳又燒種出一團光,一路順足跡迸開。過不久,那些燦爛往下沉澱,嘩啦的火花響滿了枝頭。我揉揉目珠,發現那足跡成了一株株盛開的油桐樹,藏在墨黑的林叢抖光。月亮不知哪時露臉了,更把花樹照得渾身潔亮。光傘最後跳回廟邊,也在發光微顫,翻出海浪花朵,上頭鬧著一層月光,把整個田疇襯得野韻十足,令失眠的春風浪起來。

我安靜回家,冷得發抖,頭髮和衣服粘稠稠的亮,拖鞋縫咕啾的冒光,一路踩下濕亮的印子。母親依在門邊,手岔胸前,搖著頭笑。我抹去淚,從口袋掏出滿滿的桐花,說:「我看到伯公跳舞了。」

「那是伯公去種樹,你一定偷了春天的油桐子,祂才會心急的去種樹。」母親說罷,脫下我發亮的濕衣擰乾,嘩啦響的一大泡光才觸地就濺開了桐花。

都開了滿地,沒剩一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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