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天師入學面談時,眼神透著閃爍的光芒,瞳孔偶爾狀似驚恐的放大,又突然渙散;時而沈默、時而滔滔的陳述著:單親家庭、14歲時,以六百元流浪花東一星期、因抗議老師不公,被學校記過、早嚮往開放教育的學校…。

天師三歲時父母離異,母親為愛苦留父親,還要背負經濟重擔。我想像一個孩子的孤單,對父親的印象,停留在:動粗、冷漠、疏離,一年回家幾次,只是向母親要錢,有時毆打母親。這些記憶,心中隱藏多少酸楚、憤怒?包裹多少複雜、模糊的渴望?

他心中是怎麼想的呢?是否因此個性獨立,到花東做貧窮的浪遊?因而養成嫉惡如仇的正義感,敢向老師反抗?

我沒有開啟這些話題,只是淡淡的點點頭,沒有說話。我注意他的髮際滲出汗來,對於能否進入全人讀書,似乎感到焦慮。

天師入學後,和我住同棟宿舍。他功課不在行,缺課率高,沒有朋友,看不出對什麼事物有興趣。當同儕在球場上奔馳,汗流浹背為一顆籃球爭搶時,他都躺在床上作夢。

事實上,他大半的時間都在睡覺。有時候,我喚他起床上課,他表情驚惶,像從一場夢魘中醒來。

我邀請他去打球、玩音樂、爬爬山、作木工,打開視野。

天師總是回給我一抹苦笑:「那些我都玩過了。」

天師才15歲,據他說,已歷盡滄桑,嘗盡世間苦。

他自承混過幫派,曾在北海岸騎重型機車,閃避敵人追逐。敵人也騎重機車尾隨,手持點九二口徑的手槍發射,他聽見子彈破空滑過耳際的聲音,心中絲毫沒有恐懼。在即將被追上的剎那,他使出「飄移」美技,可比美「頭文字D」裡的藤原拓海,將敵人甩到海裡去了。當機車落海的那一刻,他勾住岸邊的礁岩,保住一命。事實上,我來不及聽清楚細節,來不及對華麗如電影的劇情反應,下一個故事又閃閃發亮而來。

就因為幫派,他離開了心愛的女友。

他提及女友選擇出國留學,到桃園機場送機的場景:看著女友登上飛機,機艙關上的剎那,心中衍生出無比悲壯感傷的情緒,深吸一口煙,將煙蒂丟在停機坪,頭也不回的,瀟灑離去…。

我從未面質他故事的虛實,那是他內在深藏的感情,用故事包裝表達,他被自己的故事觸動,眼角猶滴掛淚花,在夕陽的餘暉裡晶瑩閃爍。

南海血書

我11歲就會說荒誕絕倫的故事了。

那一年是西曆1979年,同儕間流佈最廣的話題,不是當年中美斷交,不是美麗島事件,而是越南難民寫下的南海血書。

在政治一神信仰的年代,南海血書的故事,是中小學生必讀的「經典」。老師說:「知道共產黨多可怕了吧!那些漂流在海上的越南難民,渴了喝尿,餓了吃人肉,他們『不自由,毋寧死!』。想想你們在台灣,有多幸福。」

「自由。」這個名詞,對小學生而言,實在太抽象,也太陌生。而幸福,離我還真是遙遠。

我哀悼死去的難民,瞠目結舌聽同學談論內衣寫成的血書,要用多少手指的血滴寫就?快餓扁了,還有力氣寫信昭告世人?裝血衣的海螺想必很大,必定漂流不少時間…。同學談到荒謬處,總有合理的解答,不會有人質疑血書是「假的」。

當同學談論「南海血書」的時候,不容我插嘴。我是孤獨而寂寞的轉學生,正經歷人生的轉折:搬家、轉學、母親離家、功課一落千丈。

「有什麼了不起?」談不上話的我,像漂流南海的難民,悻悻然自言自語,「有一天,當你們發現一封署名『李崇建』的血書,就知道我的厲害了。」

我的血書始終沒有完成,因為我怕死。而且我死了,怎麼看師生的遺憾?我想像的情節就無用了:苦兒阿建流浪記、阿建愛國為匪諜追殺、阿建為心愛的女孩犧牲性命、老師誤會優秀的好學生阿建…。

有一次,我差點兒就寫成血書了。

轉學第二週的某日放學,同學都走光了,我離開學校後又踅回頭,為了撿拾同學被老師沒收的言情小說。午間同學趕時髦,趴在桌上低頭看小說,被巡堂的老師發現,將書撕爛丟棄到垃圾桶,我心思拼湊起來就能閱讀,豈不賺到免費的書。

我既忐忑又期待地等待放學,跑到垃圾焚燒場翻攪,一陣秋風吹過,餘燼的燻煙嗆得我直流淚,洩漏了垃圾場的秘密,幾個少年吐著裊裊煙圈,不懷好意的朝我走來。

「你真好膽,跑來這裡,是不是新來的?」

「為什麼不能來這裡?」我被煙嗆暈,回了一句話。

「不然你是怎樣?啊!」一個鬍渣已竄出來的國中生,惡狠狠揪住我衣襟,厲聲的喝道,我看到制服上的鈕釦滾到焚燒的火苗裡。

放學後,垃圾場是他們的地盤,誤闖禁地的代價,是風中颯颯作響的破衣襟,狼狽如同待焚的垃圾。

風煙迷濛了我的眼睛,心想:「他們為何不讓我頭破血流呢?血書就能悲壯的產生了。」

虛構的世界

春日來臨時,班上多了兩個轉學生,我有了說話的對象。其中一個活躍於書法與網球的劉中法,對我大談過去的女友,如何不捨他轉學,哭得死去活來。

「我九歲就交女友了,當她知道我要轉學,哭著求我留下來。有天午睡時間,她將我拉到操場懇求,眼淚滴到我身上。我睏得要死,根本不知道她在做什麼,還以為天空下雨了…」

劉中法眼睛瞪得很大,輸人不輸陣的,更賣力吹噓她女友的感傷。我將原本要寫血書的劇情搬上來了,編派的故事令人眼花撩亂。我看得出劉中法眼睛快掉出來,下巴即將脫臼,舌頭都打結了。

劉中法不知是被我的故事打敗,覺得沒面子;還是被我的吹噓嚇壞,不能再信任我?總之,他從此對我敬而遠之。

我的社交,只剩下另一個轉學生朋友了。

張金源是個闊嘴、瘦小、天真且善良的孩子,功課差、體育不行、不善玩也不善說話,像個隱形人。他剛轉來我們班時,坐在我隔壁,卻連我也不想和他建立關係。

有一回,他學會一套魔術,興致勃勃想表演給同學觀賞。蠢蛋會有什麼好把戲?同學們嗤之以鼻,他討了沒趣,落寞地坐在我旁邊,自言自語想展示給我看。

他寂寞的把玩撲克牌,乏味的伎倆瞬間被拆穿,他驚異連連的問我:「你怎麼知道?」

我正經八百的沈吟,附在他耳朵邊:「我是神。」

「騙肖耶!哪有可能?」張金源楞頭楞腦睜大眼睛,一張闊嘴大得像臉盆,露出缺門牙的黑洞。

我不再解釋,神怎麼可以解釋神蹟?

我從小期待自己是神,主持正義,保護弱小。父母親出門時,幻想差遣天兵天將護衛父母。弟妹幼小時,我幾次藉莫名所以的神蹟,誆得他們一愣一愣,一度以為我是神。上學後,弟妹不再相信「神話」,只有我還將信將疑。

隔天早自習,張金源無神的發呆,我注意他衣襟上的裂痕,短少兩顆鈕釦。我意識他可能的遭遇,附在他耳邊:「垃圾場打你的人,會有報應。」

張金源瞪大眼睛,身體像吊在比薩斜塔上的鐘擺,搖晃不已:「你怎麼知道?」

「我是神!」我轉過頭,不再搭話。

午睡時間,張金源從桌下遞來一顆芒果,如虔誠的信徒般禮敬,我沈默且理所當然的收下供品。

兩日後的朝會,不知是誰告的密?垃圾場少年的惡行被揭發,在升旗台上示眾。頓時,一股靈氣從我體內上升,腦中發出「嗡˙嗡」的神秘感應,並瞥見張金源極莊嚴的注視我,充滿儀式性的敬意。

當天,張金源毫不保留的,將零用錢奉獻給我。

「神怎麼能斂財?」「這是對神明的奉獻啊!」…我腦袋兩股想法交錯著。最終,良知從困惑、不安中,逐漸產生一套邏輯:「這是應該的!因為,我是神。」於是,我收下他的錢。

張金源對神的世界,既敬畏且好奇:「在天上,有沒有人管你?」「你有遇見土地公、觀世音菩薩和媽祖嗎?你和祂們誰比較大?」

對於他的問題,我常擺出「不怒自威」,或者「淡漠」的神情,維持「神」的尊嚴,並藉此顯示他已褻瀆神的聖明。

偶爾,我也將腦中勾勒的天庭,透露給他知道:我是天庭的太子,眾神對我都很尊敬。近來,世界太亂了,玉帝要我下凡,附在「李崇建」身上,觀察世界上的「善行惡舉」,再回天上報告。

我一番咬文嚼字,自覺更增神明學養,只見張金源時而敬畏,時而困惑,囁嚅的問:「那耶穌和玉皇大帝,那個比較大?」

我不耐煩的說:「那是不同的世界好嗎?不過,我有時也會拜訪耶穌啦!」

張金源認真想了一會兒,欲言又止的模樣,尚可看出他感覺驕傲,因為他是「神」在人間唯一的朋友,並承諾絕不道出祕密。

神明退駕

我的孤獨,從此有了一種神聖感,不僅來自張金源的尊敬,也包括自我催眠,覺得自己不凡。

傷腦筋的是,我經常不寫功課,動輒被老師藤條鞭笞、舉椅子半蹲、在走廊青蛙跳,張金源每每困惑的看著我。終於,在我屁股被打得皮開肉綻的某一次,他開口問了:「神也會被處罰喔?」

我早料及他會這樣問,一派神閒氣定,不慌不忙告訴他:「你以為當神容易喔!第一,神要體驗你們的痛苦。第二,神什麼都會,怎麼會浪費時間寫功課,第三…」

第三點我始終想不出來,卻覺得一定要有三點理由才夠氣派。我看著他從困惑轉為景仰的眼神,良久,索性跟他說:「第三是…天機不可洩漏。」

張金源突然露出虔誠的討好:「告訴我啦!我絕對不會說出去。」

我睥睨四周,點點頭,小聲且惡毒地說:「老師會有報應!」

張金源狀貌驚恐,流露出悲天憫人的神情,低聲回答我:「他是老師哪!這樣不太好吧!」

「噯!是老師大,還是神比較大?」我提醒他是神的信徒。

「當然是神比較大啊!可是…」張金源可是了老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但往後的日子,他卻最關心「老師怎麼還沒遭到報應?」

我內心也日漸焦急,盼望老師出個小意外,這干係到神的威信、神的「自我認同」,但我只能敷衍:「我還在給他機會。」

當張金源快疲乏於這齣拖棚歹戲,露出質疑的眼神時,老師突然請了一星期假,同學紛紛傳出:老師失戀了、老師最近很衰…等消息。

張金源聽了傳言,張開大嘴,興奮的問我:「你終於給老師報應啦!」

我點點頭,沈默不語,內心震盪著:可能我真的是神吧!

從此,張金源更常向我輸誠,從土地公廟撿來的熟芒果,到缺了一隻輪子的賽車模型,都成為「孝敬」我的供品。並且不時向我告解:偷看姊姊洗澡、偷了媽媽兩元、欺騙同學…什麼雞毛蒜皮的壞事全招了。

不僅如此,他每天祈求我施展神力,保佑他瞞天過海、報復某人、考試第一名….。

若是我未滿足他的要求,確切的說,應是:若是他的請求,未碰巧被滿足的話。他對我這個「神」,便擺出若即若離的態度,讓「神」心裡很不是滋味。

當「神」一點好處都沒有時,凡人有誰想當「神」?

在蟬鳴即將發生大喧囂前,某個春末午後,張金源向我抱怨劉中法的「嘴」,要我發揮神威,懲罰嘴巴毫不留情的劉中法。

我搖搖頭,表示不可能。

張金源忿忿不平,「為什麼?這麼簡單的事情,你都不答應。而且,他也在背後說你是『唬爛王』,你不想懲罰他嗎?」

聽到『唬爛王』三字,我心驚顫一番,加深我「退駕」的決心:「時間到了。我將在今天凌晨一點,返回天庭,你若是往東方看,會隱約看到一輛白馬車,朝月光奔去,我就坐在裡面。」

「你明天就不來了喔!」

「對!明天我就不來了。但是『李崇建』還會來,只是我不再附身,以後,你可不要欺負他啊!」

「可是…」張金源闊嘴一張,似乎捨不得這段「神」、人情感。

「不要難過,我在天庭會保佑你的,你要用功讀書。」

也許我說話極富感情,張金源眼眶都紅了,我只得別過頭去,以免荒謬莫名的感傷來襲。

日後,當我看見張金源望著遼闊的藍天沈思,我便猜想他在懷念「神」,這時我心底浮起的,不是懷念、不是愧疚,也不是荒謬感,而是:「也許,我真是一位神吧!」

「神」的潛能

多年以後,我早放棄自己是神的念頭了,有一次,我在同學會遇見張金源,對他充滿歉意,一度不知如何面對他。但我看他談笑風生,絲毫沒有芥蒂,也許早已忘掉那段荒唐的過去。

我開始思索,小學時,我怎會如此荒謬?會以為自己是神?並且捏造這麼荒唐的「神話」。難道張金源是白癡?怎麼會相信?

1995年3月20日,日本發生舉世震驚的「地下鐵沙林毒氣事件」,主導的奧姆真理教派被稱為末日邪教,數萬教徒遍佈俄羅斯、日本、美國,其中不乏博士、醫生、工程師。奧姆真理教教主麻原彰晃,自幼家境貧寒,患有先天性綠內障,嚴重弱視。後因從政失利,轉向宗教發展,自稱在喜馬拉雅山得到「佛祖真傳」,並曾對信徒說:「某座金字塔是我以前設計的,憑著追溯以往的特異功能,我知道自己的前世是埃及宰相……」1992年,麻原說自己是「基督再生」、「新的救世主」。並經常發佈預言:富士山會爆炸、東京將發生大地震、日本海面將上升、城市將被淹沒,,,。如果麻原的預言落空,就強調這是他的法力在起作用…。

我看奧姆真理教主麻原彰晃的生平,彷彿看到了童年的自己:凡事不成功、其貌不揚,假借同樣的騙術欺瞞張金源。

所不同的是,我的幻想發生於童年,在約略18歲以前結束,麻原彰晃卻在成年時,還在走這段虛幻的旅程。我在成長的過程中,意識到裝「神」不能安心,並逐漸從別的地方取得價值,甩開「我是神」的迷障。而麻原彰晃直到被捕的時刻,才說:「一個像我這樣的盲人,能幹出那樣的事嗎?」

我心思:若是麻原彰晃沒有唆使毒氣殺人,他現在應該還是受數萬人景仰的教主吧!反過來想:若是我童年時期,堅信自己是「神」,擴增信徒,也許我有機會成為麻原彰晃吧!

我很感謝張金源並未拆穿我的欺瞞,讓我的自尊得以維持,孤單的心靈能有個夢幻的休憩場。

而天師呢?

這是我為何不面質他故事虛實的原因,卻需要謹慎的讓他聚焦在現實世界。在他離校之前,他向我吐露他的恐懼、被暴力相向的無助,他而出傾巢的淚水讓我感受童年曾有的孤單。

我向他分享我孤單的童年、青少年,曾向同學欺騙「我是神!」

天師非常錯愕,將眼淚擦乾,重複問我:「你是神?」

他大概不相信老師會有這麼荒謬的過去,楞了好一會兒,才緩緩的說:「我可以理解!我也曾以為自己是神。」

就這樣,我們在小房間裡面沈默著,任由黑暗瀰漫,窗外滴滴答答的雨聲相當清脆,一滴一滴,細細碎碎。不知何故,童年的孤獨感就這樣襲了過來,天師哭出了聲音,訴說自以為是「神」的經歷,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故事最後,他說:「假神都得在黑暗中說話嗎?」

我扭開電燈,兩人都笑開了,並且同意,我們都擁有「神」的潛能,有深不可測的「說故事的能力」。

這也許是我成為小說家的一個因素吧!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im80081888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