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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地冰峰的旅程(下)




風雪烈陽之途

連續幾天氣候都遭透了。第一營的早晨,風雪淒迷落在我身上,突然很懷念家鄉的溫暖。有人看風雪持續,問這樣還要出發嗎?因為足跡被雪覆蓋,容易迷路,或產生危險。領隊看了看,判斷沒有問題,還是得走。

白目這時提議做敬山儀式,這是歐陽登每座山都必須做的儀式,表達對山的尊敬與虔誠。大夥兒圍在一起祝禱,請山保佑我們。說實話,我不是很虔誠,心裡掛念著剛貼上Moleskin(治療水泡的護墊)的悲慘雙腳。


也許是祝禱起了作用,出發後兩個小時,天氣放晴。太陽狂烈照射下,氣溫迅速回升,估計有20度左右,瞬間我們從寒帶到了亞熱帶。一路走走停停,衣服脫到只剩下貼身的排汗衣,但臉部與身體暴露的地方有種灼熱感,輕碰便微痛,不小心便會嚴重曬傷。我想起鼻子被曬傷的人模樣很難看,趕緊用頭巾綁個小結,覆蓋在雪鏡下方,自覺神秘美麗,這大概也是男士與女士登山的差別吧!

一路上風雪與烈陽交替,心情也跟著深沈陰鬱,或者高亢激昂。我背負沈重的裝備,和兩個男士用繩索繫在一起,在雪地裡蹣跚而行,腳上的痛楚時時刺痛我,腦海偶爾出現一絲荒謬感---為什麼要到遙遠的極地,忍受烈陽風雪?何況,不知道能不能成功登頂。但有時卻感覺冰封世界純粹美麗,心靈澄澈無比,步伐結實有力,和自己內心更貼近一層。

我便在這兩種氣候,兩樣心情的交錯下行進,感官卻也因此敏銳許多,凝視山陵的形狀、天際的顏色,對線條與顏色擁有更多思維。最重要的是,我這才發現永晝的太陽,竟以波浪狀的軌跡跟在我身邊,沒有所謂的日昇日落,那一刻,我內心交錯奇妙複雜的情感,既是審美的感動,又有一種對永恆的失落。

在純粹的大自然世界中孤寂走路,只有和人互動的時候,會有一種溫暖產生。一路上,來自全世界各地的隊伍,在營地和山道上交會。其中一位阿拉斯加登山學校(AMS)的女教練,吸引我的目光,我們在基地營照過面,她站立尿尿的本事讓我很羨慕,但我雖然充滿好奇,卻無緣和她談話,只能帶著遺憾離開基地營。直到第三營,我們又再度重逢,她的隊伍從基地營出發,一日抵達第三營,好強,因為我們足足走了三天。我拿尿壺去倒時碰見她,趁便問她名字和尿尿的事,她叫梅麗斯(Melis),尿尿用的是一只口較小、導管較長的漏斗,直接包住尿道。好酷。

我告訴梅麗斯,自己是隊上唯一的女孩。梅麗斯眉毛微揚,稱許的說,「妳是一個堅強的女孩。」我告訴她,「書上記載,麥肯尼攀登者,只有百分之五是女性。」我其實是想藉此表達對她的敬意。她微微一笑,親切地告訴我,「女孩應該互相扶持。」除了尿尿的事,還聊了一些她的登山經歷,對我而言真是新鮮有趣,很特別的一個人。

世界的盡頭


第四營高度4300公尺,已超過玉山主峰,風雪更狂烈,低溫到達零下20度,手腳經常冰冷到沒有知覺,能見度也低。就寢時,雪崩巨大的聲音很駭人,彷彿直昇機墜落,直覺自己身在險處,惡夢連連。

第二天大清早醒來,發現風雪停了,晴空萬里。歐陽叫喚大家去看世界的盡頭。那是一塊九十度的冰封峭壁,景觀上並沒有特殊之處,只是因為名字賦予「它」一種美感,孤絕的美感。我曾在電影春光乍洩裡,看過另一個「世界的盡頭」,在阿根廷的烏許懷亞,男主角張震立在燈塔上,獨自遙想遠方的朋友,對著一個卡式錄音機說話,錄下心境與回憶,畫面孤單得令人心碎。我此刻在北半球的阿拉斯加,心想走過「世界的盡頭」之後,世界還剩什麼?會是一段更艱辛的旅程嗎?

從三營到四營,四營到五營之間,我們都來回做高度適應,但高山症狀況依然出現,心跳加劇,頭痛欲裂。尤其四到五營,上升一千公尺,有幾段大坡度的路途很吃力。我速度很慢,因為頭痛、背包重,又屋漏偏逢連夜雨,腳後跟的病情加重,大拇指也有狀況,舉步維艱。但我們有速度的壓力,同一繩隊的小山地頻頻鼓勵我,又對我說,「妳想在零下20度以下搭帳棚嗎?想到就頭痛耶!」我的頭也很痛,為了配合隊友速率,還沒踩穩第一步就邁出第二步,走得微微顫顫。

第五營的晚上,我身體非常虛弱,頭痛、無力,隨便一個小動作就氣喘噓噓,平常很輕鬆的事情,變成困難百倍。隊友檢視我的腳,原本起水泡的部分已經潰爛,拇指的指甲蓋也快脫落,擦了抗生素,貼上新的Mole foam(另一種治療水泡的護墊),情況看起來很不樂觀。

隔天,歐陽老師顧慮我的傷勢,建議我待在營地。領隊也說,「相信妳沒登頂,會學到更多事情。」但我想起爸媽講過要「一鼓作氣」,忽然給了我力量,只差一步就到了,我自信身裡與心靈能負擔,現在還不到放棄的時候。歐陽考慮良久,最後說,「妳要想清楚,登頂的速度比平常快一點,會很累,很辛苦。」我仍舊堅持,我知道登高山不能逞強,但出現在我身上的只是常見狀況,我可以克服,如果沒登頂,我會有沒完成的感覺。

往最後也是最艱苦的一段路邁進了。然而,登頂之路的確艱辛,似乎永遠不知道頂在那裡,也不知道身體是不是妳的,稍微停一下,感覺頭就暈掉了,腦袋空空,彷彿有東西在燒,身體似乎存在也不存在,很像到達一個禪境,卻也因此讓我有活著的感覺。

經過高度6000公尺的足球場區域(football field)時,我記得台灣的登山家高銘和曾在此處遇到白化現象(風吹起地面的雪所形成的霧景),因而折損隊友,特別提醒自己時時刻刻要保持清醒。

然而登頂只是一瞬間的事,四周都是霧,一片白茫茫不似台灣的高山景觀遼闊而美麗。隊友們互相擁抱,甚至流淚,我卻沒有興奮或感動,只覺得隱隱作痛的雙腳抽搐著,以及費力的呼吸,甚至質疑自己真的存在嗎?真的踩在極地的峰頂了嗎?

新生命的開始

下山之後,Margaret先給我一個擁抱,得知我攻頂成功,她很興奮。但隨後看到我的腳傷,驚呼,「妳是怎麼辦到的?很多人都因為腳起水泡而放棄攻頂,但妳做到了。」

我如何辦到的?是父母的鼓勵?是熱愛登山?其實我也矇懂不知,只知道自己一路走來,最終成功。即使在過程中,流下眼淚,身體疲憊不已,或者隊上有男士放棄登頂,我都依然堅持,完成這趟旅程,卻不覺得有何了不起。

然而,在「mountain high pizza pie」遇見珍之後,我才開始反芻這趟極地旅程:身心承擔的壓力、身為女子獨自到異鄉經驗高峰的孤單、內在被壓抑的感情,都在身體被珍的一席話,以及擁抱的那一刻裡,身心的靈性被喚起,隨著眼淚源源而出,那是我真正經歷登山之後的感動,彷彿重新體驗溫暖,再次定義自己的旅程。

一直以來,面對困難,我都只是單純的挑戰或放棄,未曾思索經歷這些困難背後的意義,未曾更深刻的體驗自我。但這一趟麥肯尼之行,我學會了如何經歷更深的內在,彷彿這趟遠征達到我內心深處。

在Talkeetna商店,我買到一款貼紙,上面寫,「塔基納,路已到盡頭,但生命從此展開。」(Talkeetna,where the road ends and life begins.)我終於能體會那段話,彷彿經歷世界盡頭,才知道生命的出處。

至於那些男士,他們正熱中和辣妹們交換電子郵件,急著展示照片,看他們如烤焦麵包的臉孔,都變得茁壯與堅毅,臉上流露自信與歡樂,我相信他們經驗這一趟旅程,也體會了極地冰峰給予的新生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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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m80081888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8)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