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應親子天下雜誌之邀，寫了一封家書。我在網路上看到其中幾篇，頗為動容。
在網路上看得見這個企畫，《家書36》數位專輯（http://bit.ly/1cjBhZL），和家書影音（http://bit.ly/1hRUGGO）。其中國教願副院長曾世杰寫的〈冬夜裡的十八個紅豆餅〉相當精彩，網路便可以看得到。
我以為家書的書寫，情真意摯便是好，那是最從感受與渴望連結的溝通方式。我已經很多年沒寫信給父親，因為通訊工具太便利了，又每日與父親見面，但寫一封信整理舊回憶，回饋父親欣賞與感謝，是相當好的方程式。雜誌出來了，我正思索著要另寫一封信給後母，讓兩老人家能同時收到我給他們的回饋，因為那日攝影記者來拍照，母親只是個旁觀的人，但她已經參與了這個家20年了。
下方是這一次我給父親的家書，自2014年1月份的親子天下轉載。
父親大人膝下：
窗外的小葉欖仁落葉了，深秋景況翩然到來，但家中漂流著溫暖的氣息。此刻您在樓下寫字，我在樓上讀書飲茶，炭爐上的鐵壺冒著蒸汽，當令的綠橘在炭爐上頭，瞬間馨香滿溢。我懷想起舊時光，想在此刻寫信給您。
童年居住苑裡的冬天，您伴著我與弟弟玩耍，紅泥小炭爐上放著黃澄澄的橘子，屋內飄流溫暖的橘香。彼時媽媽在屋裡收拾餐桌，您蹲在爐火旁，對著五歲的我，一遍又一遍教著：「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並且逐字解釋，還要我跟著背誦，獎品是烤熟的橘瓣，這幅圖像是我腦海裡的美麗記憶。
此刻想來，您與我們在炭爐旁玩耍的日子，心裡應該充盈著幸福。您少小離家，經歷近二十年的磨難，建立貧窮卻溫暖的家庭，冬季伴著孩子烤橘唸詩，應是半輩子難得的溫潤時光。我早年懵昧無知，不懂珍惜安穩天地裡的靜好歲月，即使年紀漸長，也胡天胡地搗蛋，不僅課業一塌糊塗，還曾偷光家裡買菜的錢，更在母親離家之後，對弟妹暴力相向，流連電動遊戲場，終日惶惑不安於室，成為一介漂浮的幽靈。
成長中的我，只知道整天遊蕩與抱怨，從未顧及您身為單親爸爸的艱辛。我仍清楚記得，您早年忙碌的身影，張羅四個孩子三餐，日夜在學校教書兼差，應該充滿心酸。但當時我視若無睹，以為您對這一切習以為常，無怨無悔且無感無淚的盡責，不會有絲毫無奈與挫敗。直到多年以後，您談及那一段歲月，才知道您在失眠的夜裡，埋首於棉被裡暗自落淚，感嘆這個家沒有希望了。然而即使挫折沮喪，您仍在明日太陽升起時，堅守嚴父慈母的崗位，日復一日維持一個家庭的日常。
您在默默的日常中，灌注了一份堅持與愛，對我有深切的影響力。我至今仍記得一個畫面，能體驗您給予的愛。
我還記得1982年5月9日，那是缺了母親的母親節，您放下繁瑣的工作，出席妹妹幼稚園舉辦的母親節活動。據妹妹後來回憶，她當天一點兒也不快樂，只感到憤怒與難過。因為幼兒園的同學都是媽媽出席，全場唯一的爸爸就是您，她感到一種格格不入的尷尬。我成年後和妹妹聊及此事，她顯然已能理解您的用心，知道您不願妹妹在母親節感到孤單，以慈父的身份出席，其中包裹著一份深深的愛。我想像一個大男人，在風氣較保守的1982年代出席母親節活動，會有多不自在？
當您在細雨中，想為妹妹帶來一絲溫暖的同時，我跑到隔壁幹著不為人知的壞事。為了報復小羊偷了咱們家的鴿子，我頂著春天的細雨，從頂樓悄悄潛入他家，偷走他存錢的撲滿。我在細雨中行竊的身影，被路過的藥房老闆瞧見了，鬧得整條巷子沸沸揚揚，他們站在巷口議論紛紛，但沒人登門興師問罪。那是我青少年時期，經歷最恐懼的一個事件，我犯了一個大錯，內心惴慄忐忑。我頻頻往圍牆外眺望，深怕有人揭穿我的罪行，一回過身來，才見您已從幼兒園歸來，在廚房裡蒸煮炒炸。當時下午四點左右，您竟然在廚房內煮飯做菜，您語氣慈愛的解釋，「今天母親節，你媽媽不在家，我們也要好好吃一餐。」我的心登時扭曲了，心中充滿愧疚與憤怒，當時我真覺得自己沒救了。
您始終在父親這個角色上盡心力，不僅會訓我、責備我、處罰我，卻也鼓勵我、寬容我，給我諸多「當時只道是尋常」的愛，我日後深深感受到這份愛帶來的力量。
當我年歲更長，大學聯考三年落榜，入伍服役，你也未嘗對我說過喪氣的話，只要我再接再厲，退伍後努力工作也行。當時您已經63歲了！我在新訓期間竟每週騎車來探視我，並且在我下部隊之後寫信勉勵我，信中不斷提醒我注意身體，常告訴我：「父母唯其疾之憂。」
如今探索舊時光點滴，我能在退伍後重新累積能量，踏入當時甚窄的大學之門；在日後遇到挫折時仍能奮起，心中逐漸蓄滿勇氣；對事物充滿好奇與熱情，對工作有責任感……這一切皆因您不輕言放棄的毅力，還有您給予的綿長之愛，那是您留給我最珍貴的禮物，而我也得以將這份愛，回報給您與家人，我想透過這一封信，讓您知道我的感激與成長。此刻桌前的炭爐溫暖窩心，鐵壺上的蒸汽溫潤依舊，我撥開烤熟的綠橘，感到自己竟如此幸福，真能感受當年您教我的詩：「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
當您看到這封信，是否會驚訝？或者會心一笑？因為我已經27年未寫信給您了。一如我年輕時寫家書的恭謹，我書信的提稱語，總是畢恭畢敬，不似尋常口語隨意。年輕時信中寫「膝下」一詞，懷著一種尊敬與形式，如今寫這個詞，心中卻是珍惜與感動，因為您身體安康能讓我承歡膝下，對於一個兒子而言，這是何等幸福與值得感激的事。
恭請 福安
兒 崇建 敬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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