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一位母親私訊,問我在台灣嗎?
 

我隔天清晨才要出國。
 

這位母親隨即來電,悲傷的敘述親子衝突。孩子正當青少年,個性頗為叛逆,責任不想承擔,生活有很多失序,父親一時動怒了,負氣要孩子別回來了。
 

孩子真的不回家了,從傍晚晃蕩到深夜。夜深了該睡覺了,孩子不願意回家。
 

青少年最會鬥氣了,動不動常說不想回家,這回父親說了氣話,那就是「你要我離開的。」,「我」不回家理所當然,類似的衝突場面,大人經常是輸家,但是都一起賠上了。

氣頭上有千般理由,面對說理、指責與討好,換來的常是反彈,或者是毫無反應,千般責怪、萬般溫柔,孩子亦不買帳,常不是大人期待的回應。孩子在外晃蕩,所幸夏夜並不冷,經天經夜的雨亦不落了。但為人父母者即知,無論生孩子多大的氣,何忍讓孩子在外遊蕩?

 

母親好言勸著孩子,傾聽孩子的抱怨,詢問該如何協助?孩子說不出所以然,內在蓄滿大量憤怒,就是不願意回家,母親帶著絕望落淚,那是長期累積來的。
 

我請母親將電話交給孩子,我像個談判專家一樣,彷彿帶著任務出擊。我聽見孩子的聲音,很彆扭且不情願拿電話,在電話那一頭嚷嚷著,為什麼要我講電話?不是妳要跟阿建老師講嗎?
 

我在電話的這一頭,聽見了孩子的彆扭,趁空檔喊話:「是我想要跟你講話……
 

孩子帶著防衛的心,語氣浮躁的說:「你要跟我說什麼?」
 

孩子畢竟與我認識,我講了兩句話,孩子願意跟我說話了。

跟孩子談話10分鐘,彷彿跟青少年的自己說話。

 

我的青少年時期,無數次想離開家,因為我什麼都做不好。母親那幾年正離家,在外交朋友、不停有狀況。父親心情自然不好,對我的期待更殷切,常心急的訓誨我,偏偏我功課差勁,日常行為常脫序,面對父親的責怪教訓,我很煩躁、苦悶、痛苦,真想離開這個家。

我真無數次這樣想,想自己是孤兒就好了,在天地之間無依無靠,夜裡看星星流浪,白天浪跡於江湖,我是獨立於天地的漢子。

 

父親有時負氣的說,你不要再待在這個家了。
 

青少年的我有力量了,以為自己是漢子了,立刻吼回去:「我也不想待在這個家。」
 

但我始終沒有離家,當年,我以為自己膽子小,因此不敢離家。時至今日我方才明白,不是我膽子小不敢離家,而是我掛念在乎父親。
 

我憶起幾個畫面,年幼時家中貧窮,不曾在外頭吃館子。父親參加宴會時,為了不多包禮金,大多父母兩人參加,偶爾參加婚宴歸家,打包宴席的飯菜,夜裡歡喜的取出來,尤其是飯後的甜點,分給這些年幼的孩子。一次我玩耍累了,躲在衣櫃睡著了,父親帶著打包的甜點,尋了我很久、很久,才找著我吃甜點,弟妹們抱怨著,因為父親要尋著我,等大哥來才能一起吃。
 

爸爸不止一次尋找我。

高中時在校我特弱小,誰見了都能欺負我,一次我被毆打甚慘,三個星期不敢回家。平常我一、兩星期返家一次,這一次只多了一星期,父親竟然尋到了假日的教室,逢人便問我去哪裡了?看見我瘀青的臉龐,他心疼的說了好多話,掏出口袋所有的錢給我,要我治傷配眼鏡。

 

我也心疼父親。父親斷過兩次胳臂,都是車禍使然,在我中小學各斷一次。夜裡我得知消息,輾轉反側睡不著覺,不知道他是否安好?揣想著他是否獨臂了?祈禱著他能活著,我很掛念我的父親,夜裡哭濕了枕頭,喊著「爸爸」、「爸爸」,黑夜從未回應我。

五年級那一年父親臂膀斷了,不能騎車載我們上學,他每天走路陪我上學,那段路4.8公里,我們足足走了一個學期,很多畫面歷歷在目。父親領著我們就學,應該對我們有很大的期待,未料這些期待都落空了,我當然也在乎父親的期待。

 

同樣的掛念父親,是無數荒荒的夜,尤其是滂沱大雨的夜,父親尚未歸家的時刻,我在窗前祈禱著,祈禱自己的生命可以換父親平安,我是那麼的沒有安全感。
 

我這樣的愛父親,這樣的想念父親,竟然也動念要絕棄他,每當我與父親嘔氣的時候。
 

 

20歲生日的那一年,我白天和父親賭氣,賭氣自己的生日待遇,父親僅以一顆水煮蛋祝賀我,我十分惱怒父親,惱怒他從未買蛋糕給我。

20歲已經成年了,我卻很不懂事,如今我方才明白,我是惱怒自己,惱怒自己一事無成,20歲那年即將入伍,我的大學夢又無望。父親疼愛我呀!晚餐時特地買了蛋糕,要為我慶祝生日,為這個總讓他失望的兒子。蛋糕取出來那一刻,我很憤怒的吼著,意思是要來的糖不甜,我真想離開這個家,我不想要這樣的父親,我的確開門出去了,但是我沒有勇氣離家,我以為自己很膽小。

 

父親在門外勸我幾句,我感到悲傷、受傷、憤怒與痛苦,我現在明白不是膽小,而是對父親的牽掛,且憤怒自己的不值得,當年我想棄絕的是自己。

原來我最不想要的,是這樣的自己。

我不想這樣劬勞的父親,這樣溫暖的父親,卻有我這樣的兒子。我不想再見到父親了,我留下錯愕的父親,留下可口的蛋糕,就這樣奪門而出,在夜色中徬徨著。

我記得那是冬夜,星光滿天而燦爛,一股溫暖的氣息來襲,那是鄰居煮雞酒的味道,那份無比溫暖的氣息,讓我莫名而落淚。我攀在鄰居家牆外窺探,尋找母親在家時的溫暖,母親曾經煮雞酒,那是冬夜最美的記憶。與此美好同時發生,我內在五味雜陳,我轉而痛恨自己母親,若不是母親的生活,我何至於如此不堪?

這麼多年來我沒有明白,我青少年的心靈,怎麼就這麼複雜詭怪?

 

直到已經中年了,方才明白當年的自己,我到底是怎麼了?我只是在逃避著什麼!父親一直在尋找我,只是我找不到我自己,其實我一直想靠近父親,但是不能太靠近,我不想看見那樣的自己。
 

 

我與男孩電話中,我能感覺男孩說不出的,一份內在的渴望。最終,男孩答應我回家了。我像是個談判專家,似乎很少失手過,那不是我長於對話之故,而是我理解孩子的渴望,因為我也曾是那樣的孩子,我對那樣的憤怒太熟悉。

掛了電話我靜默一陣子,無數的回憶逐漸湧現,關於找自己的畫面,我知道那後面還有畫面,那是父親從未放棄尋我,從未放棄寬容我,他也從未放棄自己,即使我這麼不堪,在這個世界上他也不放棄,他拼命的將我找到了,我才能找到自己吧!

母親傳來訊息說孩子回家了,我相信這只是生活中的一個段落,我有很多感觸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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