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甲是個英雄人物,高中考上一流私中,不知何故被退學了,轉到我的高中就讀,我們成了無交集同學,他在隔壁的「好」班,仍然是個英雄人物。
 

我高中個子小,初進去時153公分,我無法靜下來「讀」書,常常在學校晃來晃去,老是被人喚過來、喊過去,要我付出勞力當公差,比如掃廁所、洗衣服、清掃宿舍之類工作,我不喜歡那些工作。但是一個猥瑣的人,被人找上了能如何?我完全沒法子抗拒。
 

我的確是個猥瑣的人,吸引別人來欺負我,同學還有幾個矮個子,就沒我這樣的待遇。同學常說我安靜,不敢在公眾場合亮相,私下就是個旁觀者,阿甲這樣的英雄人物,我無緣跟他對上話,然而我不止一次幻想,想要有他這樣的朋友,畢竟那只是幻想而已。
 

阿甲轉來一個月,被學校的學長攔下來,在校園裡被毆打了幾拳,換現在的說法就是「霸凌」。當時學長知道打錯了對象,學長說打錯了、就打錯了,不然怎麼著?學長是個風雲人物,沒人敢招惹這號人物!
 

我前面寫了介紹,阿甲是個英雄人物。
 

當時台中市幫派甚多,阿甲從台中找了幫派夥伴,將學長打入了警察局。這下子阿甲舉校皆知,成了學校「一流」的風雲人物,也成了我眼中的英雄,因為我是個猥瑣的人,多想身邊有個英雄照應!我至今沒弄明白當時的猥瑣,是什麼樣的因素使然?
 

 

我是教官眼中永遠的公差,只要有任何公務需求,我幾乎無役不與。這樣聽話的乖人兒,也成了沈默犧牲的人,教官卻從我書包翻出古龍小說,在公佈欄公告我閱讀「不良書刊」,被記了一隻小過,卻放過其他同學書包的香菸。
 

我躲在棉被裡嗚嗚哭著,我記得哭了好幾天,為了我名義上的「貞操」,更為了小說押金150元。猥瑣的人一定有一串倒楣事,學校收假日我到市集吃飯,走在隔壁班籃球隊後頭,以為跟著一群人安全?高大的籃球隊員,竟被一群地痞攔下來群毆,我只是走在後頭而已,怎麼會干我的事呢?我不是籃球員,也不是他們的朋友,我卻被毆打得最悽慘,毆打我的人不大有良心,打我臉頰卻不摘我眼鏡,狠狠一拳我就倒地了,要價800元的眼鏡和著血,碎裂的樣貌我至今記得,腰上又被踹了好幾腳,我住校一個月不敢回家。
 

被毆打的隔天早晨,學校照例升旗典禮,我的臉腫了一半,淤青與傷痕寫在臉上,一個眼睛幾乎睜不開,導師站在我眼前端詳,我很希望他安慰我兩句,但是他只是說了句:「連你也不學好,跟人家混流氓….
 

我其實很想混流氓,但是我實在太膽小,導師竟說我混流氓,他真是太看得起我了,他丟了這句話就離開,我心裡彆屈極了,沒有絲毫的慰問同情,然後,我對自己非常憤怒,我整個成長過程,對自己很多憤怒。
 

我常常不切實際幻想:阿甲若是我朋友就好了,我在開飲機前飲水,未禮讓插隊的學長,被叫到浴室後頭打了一頓;同學聊天著呢!我插了一句話,被惡狠狠地賞了巴掌;我當事務股長,同學向我挪用公款,我焦慮的不知如何是好?若有阿甲當靠山,我就安全了吧!
 

高中同學都說我晃來晃去,像個漂流的幽靈一樣,不知道在做什麼?當時的同學們,有人玩得精彩,有人讀書勤奮,只有崇建整日晃晃悠悠。
 

其實我還有讀書,不是讀教科書,埋在書堆讀「閒書」。
 

阿甲二年級轉到班上,我們依然沒有交集。阿甲迅速與同學相熟,同學大概羨慕社會上的團夥,有人提議辦個團夥,就像是社會裡的團夥,或者像極了團夥一般,組織了一個跨班際、跨校際的組織,每週固定繳會費,每個月用會費聚餐。
 

我自然不是他們的一群,我沒有錢繳會費,也與他們說不上話,想想也是對的,誰會跟一個穿開口皮鞋、褲管短成八分褲,看起來猥瑣的呆子連結?
 

 

未滿18歲他們就飲酒了,每個月的聚餐都有故事,我常從阿福口中聽故事。聽說他們划拳飲酒,每至杯底朝天、滴酒不剩,但是大夥兒不過癮,那就飲湯汁、醬油、烏醋與水盡興。團夥有個名字,雖然不是社會上的幫派,但是哥兒們吃喝晚樂,共同解決是是非非,彼此都仗義幫忙。
 

團夥裡的核心成員,都是班上的同學,阿甲、阿忠、阿樂是舉重若輕的人物,但是他們不曾欺負別人,只有打抱不平罷了。天知道,我多想與他們相熟,他們就能為我仗義了,這些都是我18歲以前的事,但是他們當時說話慣用的口頭禪,他們經歷的哪些事,被老師教訓的字眼,甚至他們唱的掰歌,我都歷歷在目且如今琅琅上口。我不禁設想這些畫面,將攝影機對準自己,看見自己的臉龐,也看見一個孤單軟弱的少年。
 

秋節前後我完成新書,剛好有了一點兒空檔,收到阿福的電話,臨時邀我參加「廣義」的同學會,因為只有5個人參與。阿福是我最好的朋友,高中時也是他們團夥的一員,自然少不了大小故事,或者說「事故」來得妥貼一些,但是阿福當年也常使喚我,甚少有能力為我出頭。阿福與同學們,多年往來不多了,畢竟每個人都超過50歲了,哪有人將少年團夥延續至50歲?
 

阿福深怕聚會無話可談,因此臨時拉我過去,我一口回絕了阿福,這十年來我不愛聚會,甚至避免聚會,幾乎從不出席活動,何況跟這群夥伴壓根不熟,我們深處同一時空,卻是兩個不同世界。
 

阿福邀了又邀,我想起自己就是個旁觀者,從高中時期已是如此,只是重溫旁觀者經驗,而且廣義同學會只有5人,不是太多老同學的場合,且他們未邀約我,我答應了也應能旁觀自在。
 

我見了白髮蒼蒼的阿樂,頭髮已經謝頂大半,也見了英雄人物阿甲。大夥兒聊聊,我就想要聽故事了,我很想聽他們成長的故事,當年他們的際遇,阿甲仍舊英雄的特質,讓我想起金庸筆下的悲劇英雄,他不是那種提當年勇的人,甚至他根本不是好勇鬥狠的人,只是他非常仗義而已,甚至因為仗義的性格,40歲以後仍舊仗義疏財,如今身上幾乎沒有錢,目前只是待業家中,而且他自承一事無成沒有朋友,並且自嘲自己也不想與阿樂來往,因為彼此都是落魄大叔。
 

阿甲聊了甚多內心話,提及自己也許憂鬱症?我看著透露著年齡的阿甲,他是年的英雄人物,我多想和他坐在一起當個夥伴?阿甲說自己還有壯志,哪知道自己不會再次起飛?人生總是起起落落,中年看人生際遇多了接納,也多了更多的欣賞。
 

阿甲補充著說,不相信當年我被欺負?更不相信我為何不請求幫忙?阿甲仗義的情感重回高中,且納悶的說:「你是我們班的人,怎麼可能會受欺負呢!」我聽了這句話,彷彿當年的自己,並未那麼猥瑣呀!
 

阿甲問我,是不是還在教作文?半開玩笑的問我,他適不適合教作文?其實他挺合適講故事,他是個故事很多,卻不吹噓自己的人,而且他懂得療癒夥伴,我對這樣的阿甲從不認識,以前只是隔著敬畏看著他。
 

我深信自己當年的猥瑣,不會有人傾心關注,即使回到30年以前,阿甲未必會關注我的遭遇,甚至他關注我的遭遇,也未必是一件好事,因此阿樂說,「還好我們當年沒幫你,要不然你今天搞不好很糟糕,就不會當作文老師了…..」阿樂雖然是場面的玩笑話,但這就是薩提爾所言的資源,每個人都有其資源,在應對過程中學習了資源。當年我太多憋屈,卻又是個旁觀的人,這兩者的結合應該豢養了資源。
 

這些半百同學聊起際遇,我感覺自己不止旁觀,更想知道故事的緣由,是什麼樣的際遇,讓人創造這些故事?我要等到年紀這麼大,方能參與他們的談話,那麼旁觀就給予我不少滋養。我的提問不尖銳,多半帶著溫潤的好奇,問著關乎人的選擇,還有選擇如何產生?我也一面好奇自己,我猥瑣的少年十幾歲,是怎麼選擇的?猥瑣的業力如何凝聚,這些年又是如何轉化?也是我對自己的好奇。
 

沒人問彼此此刻做什麼?大夥兒聊著舊事,有一種美麗的迷濛,對我這個當年的猥瑣者也是,我得以不同的眼光,不同的角度去切入當年的故事,那些我身在其中,卻彷彿未參與的故事….
 

只是離開的時候,阿樂交代阿福,以後你自己來就好了,別再讓作文老師來了。因為當年的旁觀者,記得太多故事的細節,太多人們想遺忘的細節,不適合在兒孫輩面前提及,最好都如青春一樣,隨大江東去了最好。只是我難得有此對話,去看當年遙遠的同學,以及談談不堪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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