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座土菩薩的石像,淺笑憨憨蹲坐積雪梅樹下,開春許久依然漫天飛雪,梅花未開!祂只是臨雪這麼微笑。

東山在京都市東緣,是一片婉轉起伏,姿勢不高的丘陵。丘陵上姿態古雅的寺廟與平直整潔的石板路,綿延遍山。東山自古多寺廟,皇朝歸隱的帝王、得道高僧、政變後無處可去的諸侯夫人年輕妃嬪,通通聚集在這些王宮貴族費巨資精工興建的廟宇裡,掩聲滅息地吃齋唸佛,枯淡過完寂冷無跡的後半人生。不知是否聚集太多風流傾朝而晚景蕭索的生命,隨山蜿蜒近兩公里的東山石板道,填石平整廣盪,沿路的屋宇植栽也特別嫻雅幽然,一股沈靜的沈默隨路迂迴,彷彿千年不去的寂寞哀愁亙古流連此地。

雅潔的石板路旁,時常坐著亮紅披巾寬沿石帽的土菩薩。土菩薩們肚子圓滾,體寬肥短的毫不起眼,不同於東山石板道陰雅秀緻的氣質,行人稍有疏忽,往往錯認為歷史中倖存的古柱。不論微笑、生氣或悲傷,石像經常滑稽,古典的路途因此幽默熱鬧,不那麼清寂。沿路上山,數十尊石像憨態可掬坐在枝葉稀疏的梅林下。土菩薩不住廟亭裡,自古以來露宿街頭,小巷大道、山林到處窩,甚至公園裡也有。露宿的菩薩風雨都無遮攔,更別說大雪。抵不住大雪的石像,土憨憨的微笑,往往只要十分鐘便埋在白雪裡,雪堆外小露一角紅披巾,鮮亮的紅色顯得困窘而寒冷。我一路散行,見到埋成一座小丘的土菩薩便將雪抹去,讓土敦敦的笑臉露出雪面。推開雪,單薄的披巾風雪裡微微地飄揚起來,覺得祂比較輕鬆了,但自己身上、髮上卻都沾滿雪花冰珠。風雪依然盛大,卻在這除雪相見的一瞬間,心裡盛著一份親切。

新春剛過的二月,千里迢迢出國門,旅資短缺之下,選擇一處老舊翻新後的半民宿,房子是老的,四壁卻素白潔淨。暖氣很溫暖,早餐樸素豐盛,泡茶的泉水十分香甜,旅館主人見慣客人來去,客氣而少開口。異國第一夜,窩在暖氣和馨的被窩裡,憑几舉茶看窗外飄雪,暗夜中雪光薄薄閃爍,我為貧窮裡的旅行決定感到慶幸。

攤著地圖,我在巴士與步行之間逛遍城市巷弄,辛苦地徒步爬上陌生都市近郊,一處又一處重重山嶺。想看一眼初春乍開的梅花,親身登臨歷史累積下來的老建築,對照多年耳聞的印象,置身老建築群裡意念空玄的庭院,彷彿此地曾經淹留過。

名園看了好幾座,都在雪裡粉妝玉琢,一逕美得純淨。以禪意入景的枯山水,白沙灘寧靜地沈睡厚敦敦雪堆下,比擬白沙為海的禪境意象無從領會。腳步沙沙的雪,不但凍住春天的花苞,把天地顏色調弄得太過一致,甚至連聲音都吞沒,除了樹梢偶爾鼓譟的烏鴉,雪地覓食的鴿子,距離最近的人影看來都在百米之外,點散在一片龐大的白色霧雲裡。遇上幾公里的路程時,只有一前一後相伴的腳步,其實分外寂寞。

寂寞,但是滿足。

因為溫度太低,二月的京都,霜冷潮濕似乎猶在盛冬。午飯剛過天色突然昏暗,一眨眼間雨雪已紛紛飛飛覆蓋天地,剛剛還明亮和煦的城市,轉眼街影茫茫高樓依稀,環繞城市的山群也濛濛不見。

我立於山腰,望不見山下雪中亮起繁燈的城市中心。大雪裡,白色的視界彷如瀰漫一場時空無際的大霧,風雪的寒冷,令飽受霜風痛苦的視線幾乎凍結。

春天到京都,看垂飛的櫻花鋪滿街道及天空;秋天在京都有千山萬巒的紅葉;即便是夏天裡,竹聲清空的水塘庭園也雅致;但寒颼颼的冬天到日本來看什麼呢?如果不下雪的話…?如果沒見到雪地裡與我們一同披雪落難的土菩薩…。

地藏菩薩不是大神,甚至不是土地公,祂們可能是漂流在每座山間,窮苦潦倒的生魂死魄,又或者是一些流浪在外,法力微薄的小神明。因為流浪的性格,善惡或者公理矜持對它們便不重要,也不拘謹。日本往昔童話裡。常有祂們隨興作惡的筆記傳說,方格漫畫裡也喜歡拿祂來開正經神明的玩笑;吐舌頭、身首異處嚇嚇路人、捉弄山裡的狐精、狸貓、與善良助民的正經神明作對。法力微薄的祂們,就算作惡也不致釀成大災屠殺眾生,充其量只是天涯浪蕩、遊戲人間的搗蛋鬼。

神仙和鬼怪自分等級,土菩薩不濟,神鬼兩邊盡落空,進不了大廟、小殿,落落拓拓地待在荒郊野外,看似落難其實成全了遊戲的因緣,形成土菩薩的幽默、不莊嚴。不懂得節制、慈悲、使命感,大災小難,全當一任自然,袖手旁觀,自嬉戲無度,是祂們做神當鬼的哲學。

費心收集的旅行資訊裡,土菩薩沒有被正式介紹過。就像普及日本的飯團,旅行目錄從來也不寫:此地製作飯團食材創意百出,口味多元,且是最大眾化食品,旅遊者們盡可以一家比過一家,配上隨處站立的販買機熱茶,嚐嚐日本庶民速食風味。這些卑微而且太過平常的事物,不在觀光資訊範圍裡,對於刻意風雅的觀光行為來說,祂們太過俗傖狼狽,也平淡無奇。

上京有雪。來不及感受異國浪漫,首先必須面對踏實的生活,旅行之素樸,就像飯團配熱茶,或者路邊多到令人忘懷的菩薩石像,俗氣的十分道地。適應低溫,車資計算,伙食搭配,大雪中步行體力的估量,行程安排,最惶惑不安就是認識城市地圖,按圖索驥瞭解這未曾相識的城市,每一條街道都像森林裡遇上岐路,舉步猶豫。按照地標當然能夠指出正確的轉向,也許該感謝京都歷代官府及市政管理者,將市內巷弄規劃的整齊明晰,棋盤式街道搭配頻繁市公車,按時的車班、垂直有序的街道,條理清楚的令舉目茫然的異鄉人感動感激。然而轉向選擇了右側之後,左邊街道的沿途會有什麼風景?開著什麼樣奇異的店鋪?又或者,另一尊表情不同的土菩薩?

這個色彩純粹的城市,大風雪不斷,除了杉木竹林枝梢幽深的綠,高高杵立的鮮紅鳥居濃妝豔麗,廟寺民房只是黑木黝沈,白雪掩蓋一切色澤,像一個畫境裡單純幽靜的世界。當我在大雪覆蓋的東山寧寧石板道停下疲倦酸冷的腳步,往上仰望,晴光中飄雪的天空,陽光被霜氣凍住,日本人稱此為風花,晴天下起雪花,飄入掌心瞬間融化沒有蹤影,氣溫嚴冷,茶屋、旅館門前的布廉凍的不曾動搖,百公尺路上沒有其他旅人,仙貝店熄了烤爐收攤,城市沈默的只剩枯木梢烏鴉聒噪,還有我蹣跚在雪地上的腳步聲。我撲進新雪綿密的道路,輕綿的雪覆蓋我背、侵入指縫口鼻,乾淨的雪地上我的腳印是唯一的腳印,我的身體是唯一嵌在雪裡的身體。就像到達了終點,我視線凝望的終點,我把自己埋在那裡。

那不是旅行的結束,那只是我到達夢境的第一天,我的旅程依然繼續著。烏鴉鳴即起,夜深才歸旅館,一程一程轉搭京都巴士,巴士以直角方式周轉城市,像一顆老是拐直角的棋,我的視線在巴士裡這麼規整的瀏覽城市。隨著旅程進展,終點變成一個矛盾的理想。

在異國攤開地圖,像攤開一面海,計畫中標記明確的旅遊景點,不過是廣漠洋面上點點星島,窩在旅店時就像據著一個島,然後計算下一個島的經緯標的,而每一個航道都有一尊伴我風雪僕僕的石像。在一個島接一個島的辛苦路程,旅遊景點只是結束一段過程的獎賞,獎賞未必盡如人意的優美或者特殊,大約是旅行資料述寫的太過詳細,親臨其境反而失去重新品味的觀點,常常只是想起資料是怎麼寫的,或者某個作品提過這裡,文字又是怎麼形容的。陌生的路程與民居,反而是新鮮的冒險,不能理解的語言在耳邊流過,掃地婦人含意不明的微笑,他們看著你又是一幅過客的風景,你看著他們是一簾異國風土,有種浪蕩自由的興味。經常一走兩公里的山路,神情狼狽,身體疲憊,疲倦中回神的剎那,反顧來路,石像旁、雪地上腳印鮮明,深刻的親切。似乎這個城市也包容過我,就在這些日出即化的雪堆裡;在我印上石像的指紋裡。

雪花飄落的京都名寺遊客如織,但是臨雪微笑的土菩薩少人聞問。約會的年輕男女與出遊的家庭,或者異國的觀光客,紛紛從土菩薩前經過到其他景點,尤其是名寺古剎。土菩薩憨笑依舊,蹲坐依舊,靜默地與喧嘩擦身而過,彷彿停留在時間與空間的樑維上,沈沈地拉扯住某種質素,為京都的素樸與寧靜留下見證,卻也安靜地看著繁華與喧鬧。

京都當然是一個幽雅沈靜的城市,但古都並不只是純粹作為一座化石。城市裡一部份禮貌的太過安分,另一半躁進不滿現狀。

JR京都站是日本最大的火車站,這座結合科技與後現代藝術的結晶,標舉著日本經濟大國的大蠹座落京都交通樞紐,在古樸的都城中形成某種標誌。站外川流的車陣與人群,在緊鄰車站的百貨櫥窗間往來流動。那些在雪天裡穿著迷你裙的高校生,與背著背包的旅行者來去於車站內外,隱沒在絢麗的街景裡。走入站內,鋼樑弧形骨架,玻璃帷幕鏤成廣闊渾圓的空,有站似無站,站裡站外氣溫低得一致,雪片偶然也飄在販賣三明治咖啡的露台上,望未來看齊的意念規劃,前衛得令人可敬。此處,厚墩的土菩薩沒有座落的空間,只有入夜後的霓虹明明滅滅地閃爍。

JR新站堂堂剛強入侵古都,其中的過程對於一個異鄉人陌生且突兀,但是在JR的背後卻留給旅人無限遐思。即使在河原町百貨林立的繁榮商圈,美得執著而且絕對的京都人,還是保留了一區區平房店鋪,醃菜、甜品、壽司,和式店頭,古雅的服務品質。但審美與生活其實很彈性,東山石板道上,門前掛著京染布廉的傳統茶食店,隔壁就是歐洲鄉村小屋的咖啡館。

更新?保留?從來就是文化難題,城市裡的人各有堅持。

銀閤寺為抗議醇美和風的破壞,也曾拒絕過新大樓飯店的遊客參觀。不過生活的基本只是維持生命延續,經濟是大計。眼下,不知最後是哪方妥協了哪方,古古今今早早已經參差並存。也許其中有些對彼此還是看不順眼,眼光遲遲不能相對,似乎唯有土菩薩默然含笑以對。

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即使長年以往的敵視,許多記憶仍然相連。春櫻、夏蔭、秋楓、冬雪,旅行者的足跡與在地人一同擁有此間的四季,而京都的庭園名閣是城市人民對城外世界驕傲的共通符號。路邊的土菩薩也親近過每人都有的年歲,但幾年來所有的旅者近觀遠眺來回的巡視,構圖出每個人印象裡的京都,每個人都懷念更早更早,更樸素淡雅的京都。我曾問過所有的走訪京都的友人,這幅圖裡卻沒有土菩薩的方位。

對於記憶,因為懷念的情緒和感情,沒有人計較記憶裡物事的新舊。

翻開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城市與記憶》----我出發尋找城市佐拉,卻徒勞無功:為了更加容易記憶,佐拉被強迫要靜止不動,永保一致,佐拉因此凋萎了、崩解了、消失了。大地已遺忘了她。

京都一半的市民不希望京都成為佐拉;但另一半只是說。

----佐拉乃是一點一滴停留在你的記憶裡,讓你記起綿延相繼的一條條街道,街道兩側一棟棟房舍,房屋的一扇扇門窗,雖然它們自身並無特出的美麗或珍奇。

兩方的固執都深且執著,但城市不為了記憶而存在,也不為了記憶而變化。城市不過只是生活,還有居民所有選擇的結果。

當然,京都也不因為我出於印象的指認而美麗。

----詢問新城比舊城好或差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它們之間沒有關係。

歷史上的京都,只不過是一個湊巧名符相同的城市,而被我深深迷戀。我帶著許多精選的意象而來。

再翻開川端康成的《古都》----北山的杉林層層疊疊,漫空籠翠,雲層一般。山上還有一行行赤杉,樹幹纖細,線條清晰,整座森林像一個樂章,送來了悠長笛聲……

敏感文字牽引想像,不論新感覺書寫或者古典物語,一道接一道文字符咒,催眠心嚮往一座幽雅城市的讀者。想像,走在規整的石板街道,悠閒的步履,迎面一扇扇疏淡風雅的庭門,綠竹與紅櫻探出籬外,風中時常帶著笛聲…。流連紡轉的符號,成年後迆洩成一地錦紋爛漫的捆布,炫惑我,也困住我。

尤其進入精心構置的庭園後,像進入一本《園治》:花園前用磚仄切六方式,花園小徑砌成了亂石路,阻隔兩庭的花牆以水磨磚砌菱花漏名式,假山是掇山以嘉樹卉木,聚散理之。

記誦了太多京都,因此對照得十分辛苦,所謂的京都,究竟是怎樣一種面容,其實也很難說明白。但費了一番功夫印證想像,卻發現沒有人寫出置身純粹記憶裡的寂寞。這些名園不是寺廟,就是幽居離宮;孤蒼老松、寒涼綠苔、細雪簷下一杯淺綠芬芳卻微澀的茶水,一碟細膩清淡的茶食…,一個人要寂靜到什麼地步,才能日日享受這純粹而絕對的幽雅?

沒有事件,所以我收集的城市記憶裡,寂寞悠悠。在到達此地之前,找尋的其實是地圖上集合的美麗文字與片面書寫城市的歷史。

氣溫相當低,尤其黃昏降下大雪,而我正在丘陵山道上尋找公車站牌,溫暖的旅店還遙不可望,飢寒交迫難以忍受,就在此時我想起淺笑憨憨臨雪微笑的土菩薩,於是我安於雪中的旅程,那一刻時間彷彿靜止了。徒步繞半個城市的旅程辛苦,勞動過度,身體太過疲倦,所以思辯也不那麼活躍的一瞬間,我放掉了腦袋所有的記憶和符號。於是輕鬆了,一切思維。像一尊無所謂的菩薩,隨地可安,安分卻調皮的玩。

旅程結束許久之後我仍然想起雪中的土菩薩,在京都我走過的無數條小徑旁,時間不再向前流動,而是指向菩薩那淺憨憨的一笑裡面,那個笑容裡包含最細微的情緒以及最寬闊的永恆,無止盡地包含著京都每一個過去,每一個旅人。

這是我在京都的第一樁過去,京都從此包容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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