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畢來到南山學校,是去年秋天的事。從部落來,到學校去,亞畢的雙腳就這樣茫然踏在異鄉的山頭,那是他第一次離開家鄉。

亞畢身背帆布包,腳蹬黃雨鞋,沿桃樹林方向上山。當時,天色黯淡,山窗螢如流星,空中飄著秋泡桐的氣息。一條童話般的山路,在夜色中無窮無盡地向前延伸,很遠的地方有一道白光,若隱若現。

 亞畢的雨鞋發出「叭唧、叭唧」的聲音,似乎反覆問著:「為什麼來這兒?為什麼來這兒?」亞畢沒有答案,只憑著星光與螢光,燦爛如黑夜的明燈,照亮亞畢的求學之路。

 亞畢走到一個岔路口站住了,他看見一個白鬍子老人,靜靜站在路口,下巴的鬍子像一道飄忽的白光,這是亞畢在山道上遇到的第一個人。

 「老公公。」亞畢對老人鞠躬,「你知道南山學校怎麼走嗎?」

 「朝這條路走,五分鐘就到了。」老人手指一條岔路,上半身一動也不動的說,「你是泰雅族的亞畢嗎?到南山學校的交換學生?」

 「你怎麼知道?」亞畢驚叫一聲,難道遇到神仙了。

 老人沒有答話,在夜色中注視亞畢:深邃的眼窩、山一般的身軀、彷彿風雕刻出來的輪廓……。老人想起山上的飛鼠,以及清澈溪流裡的苦花魚。

 良久,老人點點頭,白鬍鬚輕飄飄的晃動,「這裡的人都知道你要來。」

 「是喔?聽說南山學校沒有圍牆,沒有制服,沒有校規。」亞畢拋出久存心中的疑問。

 「南山學校不需要這些東西。」老人說。

 「耶!太棒了!」亞畢比了一個勝利的手勢,那是他答應來南山學校的理由,但他原本不相信。「是不是也不用上課?只要登山就行了。」

 亞畢指了指他的登山鞋:帶泥的黃色雨鞋。晃一下肩上的登山背包:帆布縫製的大包袱。

 「你去了就知道。」老人笑了笑,俯下身去,撿起一顆滾到山道上的佛手瓜,吹了吹上頭的泥巴,喀滋!喀滋!咬了起來。

 ■

 亞畢被安排在男生宿舍,四面都是陌生人,他們和亞畢熱情招呼。他聽見同學的好奇與關心,像落在森林裡的雨點,滴滴答答響個不停。亞畢也忙著說話、說話、說話,他這輩子沒說過這麼多話。但他看見自己,在同學之中顯得有點特別:說話的腔調、深邃的膚色、對山的認識。還有自己的雨鞋和登山包,如此廉價,同學的鞋子一雙一萬塊錢,相當YABA(泰雅族語:爸爸)一個月的薪水!

 南山學校沒有制服,沒有髮禁,不用升旗……。亞畢樂透了,光著腳丫在籃球場奔馳,像飛鼠一樣敏捷,每回上籃進球,他高舉雙臂,大聲地吼著。

 讓亞畢痛苦的是上課,幹嘛學外國人的語言?還有自找麻煩,像猜謎似的,乘來除去的數學?一大堆討厭的功課。這兒的老師,說法沒什麼差別:「你學了就知道。」

 亞畢坐在教室,頭腦一片空白,身體輕飄飄的,就想飛起來。

 午後三點一刻,山霧降落學校的屋頂,像睡著了似的,靜靜地停在那裡。「啪」一聲,教室的燈扭開了,光線透窗的地方,孵著夢一般的光暈。

 亞畢從光暈裡爬出來,沿著牆緣的鐵桿往上走,在傾斜30度的屋頂坐下。這裡是他心中理想的座位,中文老師曾經這樣描述那感覺:「大風起兮,化作飛鼠,御風而行;大霧起時,就是迷航的船長,瞇著眼睛辨別生命的經緯……。」

 亞畢記不得許多,但覺得這一段話,特別貼近他的感受,用心研究了意思,牢牢記住了。

 「亞畢!給我下來!」禿頭的歷史老師從窗戶探出一顆電火球,朝屋頂喊。

 「我要在這兒上課。」亞畢大聲回答。「在這裡,我也聽得到你上課的聲音!」

 同學鬨堂大笑。老師搖搖頭,喚不下他,只得由他。這還不打緊,幾個同學紛紛效尤,也爬上屋頂「聽課」。

 「可能是老師太笨了,沒辦法爬上屋頂教書。」亞畢這樣認為。老師和他約談,丟了幾本書給他,特許他不用上課,只要將書看完就行了。

 「終於,不用上課了。」亞畢腦海裡重複這句話。奇怪的是,他並不感覺高興,表情有點兒淡漠,甚至有點失落。

 當同學上課的時間,亞畢看見自己手裡拖著一條樹棍,沿途擊打杉黃麻的落葉,咻!咻!咻!像個無聊的劍客。腳下的雨鞋,發出「叭唧、叭唧」的聲音,又問著:「為什麼來這兒?為什麼來這兒?」

 當初,部落的老師徵詢:誰要到南山學校當「交換學生」,免費喔!那兒也是山中學校,很自由的學校。

 同學爭先恐後舉手,老師問他們原因,亞畢的理由讓老師很欣賞:「我要到別座山看看,像飛鼠一樣飛翔、學習、交朋友……」

 但是亞畢自從離開部落,離開親友和山,他就問自己:「為什麼來這兒?」他不敢確定答案了,而該死的雨鞋,還一直提醒他。

 風從山頭吹下,杉黃麻的黃葉如雪一般飄落。亞畢看見鬍子老公公,提著水桶澆花,腳上也穿著一雙黃雨鞋。亞畢這時已經知道,鬍子老公公是校長,那一夜,特別守在岔路口等自己。

 「習慣這座山沒有?」老人走過來,鬍子中間裂出一張嘴。

 亞畢搖搖頭,又點點頭,不知該如何回答。

 「有什麼問題的話,也可以到我家來談談。」鬍子公公說完,到小溪汲水去了。

 亞畢聽見鬍子公公的雨鞋,也響著「叭唧、叭唧」的聲音,空氣中飄搖著部落的氣息。不知道為什麼?他有一股想流淚的感覺。

 ■

 亞畢敲鬍子公公的門時,像一隻疲憊、走投無路的小老鼠,垂下來的臉龐有點兒慘白。不久前,他的一隻雨鞋被丟棄在馬桶,上頭有新鮮的糞便,他怒不可遏的敲打房門,質問同學。他沒找到兇手,只聽到有人咒罵他:「番仔」。

 「怎麼會這樣?」亞畢感到憤怒、孤單,心裡吶喊,「這是什麼爛學校!為什麼要來這兒?」

 從亞畢跨進鬍子公公家這一刻起,世界變得既熟悉又陌生。他被牆上吊著的一顆豬牙吸引了,亞畢將豬牙湊進鼻子,略微潮濕的豬牙,散發出山豬口腔的臭味。亞畢聞到部落的氣息,在長久的沉默中,他聽見心臟堅實跳動的聲音,感覺雙眼的淚,汩汩流下來,這個有霧的夜晚,將留給亞畢深刻的回憶。

 亞畢進門後,什麼話都還沒說。鬍子公公瞇起眼睛,注視著亞畢,說起了豬牙的故事:

 15年前,我到泰雅部落寫生,在薄暮的霧中迷路了。山裡面,飛鼠從我頭上掠過,山豬在樹林裡吼叫。最後,我沒被飛鼠嚇死,也沒被山豬吃掉,憑藉山下一家小店的燈光,指引我找到下山的路。

 我在小店裡,點了山豬肉、過貓、飛鼠腸還有白米飯,配上從背包裡取出的「威士忌」,吃一頓香噴噴的晚餐。

 起先我一個人吃著,小店在貓頭鷹的叫聲中,逐漸沉入黑暗,我看不見窗外的事物,但我感覺心安。鄰桌有個泰雅族人,不知從何時開始,殷切的注視著我。他靦靦地走向我,問:「你的威士忌,可以分我嘗一點嗎?我從來沒喝過這種高級酒。」

 「當然可以。」我為他斟上。

 「夠了!」酒才剛倒入杯中,他立刻阻止我。

 他搖晃杯子,聞著酒氣,小口啜飲著,流露滿足、幸福的表情,頻頻向我舉杯道謝。

 吃飽飯,我走到他的桌前,將剩下的威士忌送給他。想不到,他很有尊嚴的拒絕了,並向我鞠了一躬,道謝以外,要我伸出手心。

 他從口袋掏出一個事物,放入我的掌心,謹慎地將我手掌合起來,才轉身離開,消失在店外的夜色中。

 我打開手掌,看到手心裡一顆豬牙。從那一刻起,不知道為什麼?我想創辦一所學校,一所和山有關的學校。

 鬍子公公說完,彷彿沉入回憶之中。亞畢琢磨著手中的豬牙說:「因為豬牙嗎?」

 鬍子公公沒有回答。亞畢卻想起了帽沿掛滿山豬牙的祖父,他在生前說過的話:「泰雅的小米酒,是世界上最棒的酒。但是你長大以後,也要到世界上嚐嚐別的酒。尤其是威士忌,那是很特別的味道,無論你喜不喜歡,都不要忘掉小米酒的氣味喲!」

 剎那間,亞畢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來這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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