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有三百人和三十條豬,能張嘴吃東西的,就屬玉蘭最胖。玉蘭只吃沙拉,有時很難形容她胖的樣子,就像形容天有多大或螞蟻多勤勞。大抵胖子穿衣只要罩上一 件寬鬆的布料,但是鞋子難覓,只能打赤腳了。夏天打赤腳還可,天熱烤得地軟呼呼,玉蘭走得有模樣。冬天就不行了,地上霜刀一樣,玉蘭不肯走,只能躺在床上 吃喝睡覺,害得床腳咭咭叫疼了整個冬天。

到了春天,村子來了一位算命師,道行很高,八字算命、收驚制煞、紫微斗數都行,斬桃花更厲害,身邊跟隨的幾位徒弟和民俗學家隨時用錄音機與筆記本記下他說的每句話。玉蘭的父親王成塗知道了,死拖活拖的把玉蘭帶到廟口,給算命師算上一撇也好。

等算命的人多,到頭來沒人敢算命。因為這算命師不是人,是條老狗,旁邊有太多人等著看熱鬧了。這狗的血統有夠雜,杜賓、博美、狼狗、吉娃娃、北京狗都有,像 一盤顏色各自鮮豔的晚霞,混起來就是沾了臭水溝水的棉花。只見狗算命師穿了補丁的衣服,蹲在桌子上,文房四寶橫開,寶路和西莎堆成罐頭塔,逢人算命會叫個 喉嚨爽暢。在吵吵雜雜中,狗師父神閒氣定,一位孩子以為是絨布玩具充道行,用石頭丟狗頭。

「小鬼頭,亂來,還給我笑,你是看不起我師父嗎?」一位徒弟氣沖沖,扒開人群就是要賞去巴掌。

「嗚……汪嗚汪汪嗚……。」狗算命師叫了,非常有禮貌的那種。

「放 肆,不得無禮。」一位頗高、雙手插入袖裡的徒弟說,還欠身問狗師父這樣翻譯對嗎?狗算命師吠了一聲,狗模狗樣,狗氣十足。那先前要摑人的徒弟,手還舉在空 中要往孩子劈去,一個翻掌就是賞自己耳光,紮實嘹亮,半點不是玩笑。幾個人群外圍的孩子聽了,一個把另一個壓倒,騎在背上,回頭猛拍打他屁股,喊:「放 屎,噗的無屁。」

玉蘭這時走近人群,胖墩墩的身子矮矮浮浮的,礙著很多人的路線。狗算命師眼睛一亮,亮出老禿牙,從黑呼呼的嘴裡放出點光:「汪嗚 汪嗚汪汪汪……。」一旁的徒弟聽了,不似平日熟悉的狗語,拿出翻譯簿從頻率與頓氣找出意思。這狗算命師哪肯停,吠個失控,惹得眾徒弟忙亂了,眾人也笑個不 停。

玉蘭很訝異,完全聽懂狗算命師的話,清楚得像從廟口廣播射出的聲音。「一團油膩膩的霧氣飄來,喝!妳肚子住著一隻鬼。」狗算命師對她說。聲音嚇人,旁人反而沉溺在笑鬧與慌亂中,聽不出道理來。

「嗚汪汪汪。」玉蘭也叫過去,卻是狗叫聲,她嚇了一跳,連忙跑回家。
她躲在家裡,羞得不敢出門,這比身上長一桶肉還可怕。不過玉蘭卻很明白,她的祕密被狗算命師看透,未料喊出的「你怎麼知道」變成狗言狗語。玉蘭肚子裡住著鬼是在七歲的事,那次路邊有碗粿,旁邊散落燒冥紙剩下的零碎金箔,風吹來,紙灰嘩啦啦湧起。

「那是燒給鬼用的錢。」一位孩子說:「如果沒有貼金紙,就是假鈔,燒假鈔給鬼,鬼會出來害人。」

一位玩伴說:「那是拜車禍死掉的鬼。」然後指著粿,說:「那是鬼大便。」

「那是粿,那是人吃的,不是鬼便便,你會把大便拉在碗裡嗎?」玉蘭這時反駁。

「當然是粿,鬼吃了才變成大便。」那玩伴說,眼睛充滿火。

玉蘭氣呼呼,膽子就紅通通,說我吃了那粿就證明它是粿,說完指頭摳了一塊就往嘴巴送。才入口,汗毛全咻一聲站起來,好像有一隻從冷水裡浮出的手凌空摸過,汗毛隨掌移而倒來倒去。

玉 蘭從此感到肚子住著一隻餓鬼,整天索食,喝水也會胖。她身體逐日膨脹,夜裡能聽到皮膚啪啪鼓大,肚子卻餓得以回音,不斷發出「吃東西、吃東西」的聲音。玉 蘭從床上爬下來,廚房能吃的只剩碗盤,便用這些工具盛水喝。水在肚子流動也留不住,一下子又空腹了,頗不牢靠,拿灶裡木灰和水喝下,窸窸窣窣發出吃麵的聲 音。這糊裡糊塗吃喝過日子,不消幾年,胖得真難堪。

玉蘭之所以叫玉蘭,是家後院種了幾株玉蘭樹。她春天出生,祖父聞到院子裡傳來濃郁的花香,便取了這名字。看過玉蘭的人都覺得這名字美化了她,暗地取了很多綽號,卻發現這些綽號都會老,無法追上玉蘭的肥胖外貌。

玉蘭花在春天採收,清晨兩點時,玉蘭的父親在竹竿上架燈,爬梯採花,好送給中盤商批發。燈黃燦燦的,樹東一塊黑,西一塊亮,父親爬梯而上,惹得花陣陣馨香撲鼻,花朵朵開、朵朵鬧,好爭著從葉叢中鑽出來給父親摘似的,因為第一蕊玉蘭花不賣,是獻佛的。趁著

清早天氣涼, 玉蘭提著籃子到佛寺,把第一蕊玉蘭花獻給佛。主殿供奉千手千眼觀音佛,手中有眼、眼中有手,玉蘭供完花,柱子彷彿泌出芬芳,瀰漫整個佛堂。玉蘭又到西殿敬 佛,說不出佛尊,但祂體態漫妙,眉眼嫻靜,像在蓮花台上跳舞。但這佛像沒下半身,所以稱「半身佛」,別給男人多些遐想。她喜歡這佛,尤其祂的手舞姿令人沉 醉,玉蘭想,要是她有這般身材與舞姿該有多好。

「妳應該大聲跟祂說,『我要跟你一樣的身材和跳舞功夫』。」一道影子從門後頭落了來,原來是那狗算命師。

玉蘭嚇一跳,精神甫定,轉頭趕緊要逃走。狗算命師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橫在玉蘭的跟前,說:「那樣就可以把妳肚裡的鬼趕走呢!」

「肚子裡的鬼?」玉蘭反駁的說:「有嗎?」

「就是常常拉妳的腸子,說『快給我東西吃』的傢伙。」狗算命師說。
「你說你可以幫我趕走它?」

「沒錯,不過妳要給祂妳的一雙腳。」

「開玩笑,半隻腳我也不要。」

「這 胖子,少一雙腳也沒有可憐妳。我已經代妳向佛求願了,神也同意了。」狗算命師跳上供桌,跳上半身佛的後頭,一個踹祂下來。佛尊打翻了燭臺、香爐、花瓶發出 巨大聲響,且裂成了兩半。玉蘭往後跳開,人杵在門上打顫,但很機警的照狗算命師的指示,把裂半的佛尊像帶走,一路跌跌撞撞。把佛像拿到家裡廚房,藏無所 藏,這時父親走過來詢問為何慌張,玉蘭一急便丟進冒火的灶頭,連忙準備早餐。

忽然間,灶門爆開,飛出來兩塊焦木,在地上亂彈跳好久。父親一腳踩下,就像踩住兩隻青蛙,說:「這木頭好硬,可以做一雙木屐給妳穿,寒天可少受凍。」經過一整天的鋸鑿砍刨,上料繪紅漆,最後裝上鞋耳,紅木屐就亮麗完成了。
那 雙木屐好大,玉蘭看了都發笑,怎麼自己的腳比臉盆還大。等她穿上,鞋耳一縮,把整隻腳服侍的妥貼,再穿上另一隻,說什麼屁股也不可按在椅上,整個人蹦了起 來,跳起奇異舞姿。說奇異是玉蘭的上半身像半身佛舞出漫妙的手姿,下半身卻彆扭,兩條胖腿磨磳,非常可笑。但玉蘭停不下,木屐裝了彈簧似,啟動第一步後只 待停下。這一跳非同小可,日日夜夜不停,父親著急死了,跟了半天也跟不上,便用了大麻繩套上玉蘭,一路攔人幫忙停下來。十幾個男人和牛攤在田野上累翻了, 最後放棄。

玉蘭愈跳越瘦,體內脂肪大把大把的燃燒,於是頭上老是冒著煙霧。她躍過烈焰堆,身體完好。跳破屋頂,幾乎摘下星星。她在喪禮跳舞,讓在場的人鼓掌,忘了該哭泣。她跳農田、竹林與墳場,最後無力的跳入水中,在水面看到自己幾乎見骨的倒影,她放棄了,但腳停不下來。

「剁下她的腳。」狗師父從河岸跑出來,一旁的徒弟個個拿刀,作砍人狀。幾個人飛撲,把玉蘭從水裡拖出來,而且倒栽蔥放,讓她走不了。

一位徒弟大喊:「你們看,她還在跳舞。」只見玉蘭凌空跳動,連影子都沒。

「她肚子裡的鬼踩著佛像作的木屐,當然會想跳開,哪個神想被鬼踩。」狗算命師說,一旁的高個徒弟忙著翻譯。

「給我砍腳。」狗算命師大喊。

「不要砍。」玉蘭也大喊。

「砍──。」眾徒弟拿刀砍去,咻咻發出尖銳聲。

玉蘭感覺腳疼,頓時昏過去。等她醒來,看到狗算命師和牠的徒弟在對岸,用火燒火那雙木屐。木屐跳出火,眾徒弟拿著刀喊:「砍砍砍砍,死木屐,真笨,說要給你一雙腳就行。」然後轉頭對師父說:「下次要砍哪座神?」

「走了,神不配當神的可多了。夠妳砍一輩子的。」狗算命師看了玉蘭一眼,然後跑走了,眾徒弟則跟在跟後頭,消失在樹林,只剩斷斷續續的講話聲。
玉蘭看了自己的雙腳,摸了摸好確定完好如初,然後大聲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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