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傳來嬉鬧的聲音。透窗看去,午後的陽光透過樹林,篩出白花花的光跡,林蔭裡的溪流嘩啦嘩啦作響,孩子們在林子裡爬樹、抓迷藏。

「有空嗎?」敲門的是少年小方,神情落寞。

小方11歲進學校,是調皮搞怪的小子,像個小惡魔,拿手絕活是搗別人的蛋:捉蜥蜴嚇女生、當眾脫褲子秀月亮、藏起別人心愛的東西…。這一年,小方逐漸長成一個少年,專門搗自己的蛋,打扮如魔鬼:將兩邊頭髮剃光,留一道劍龍似的龐克頭、打耳洞、穿眉環、搽黑色指甲油…。

他的房間,常傳出吵死人不償命的樂音,鬼裡鬼氣的樂團,唱歌比烏鴉嘔啞,小方想必以他們為師。但是這幾日,小方失去活力,暫時不想搗蛋,不再搞笑了,反而面帶冰霜,經過之處,帶來一股難以親近的寒意。幾次見他表情悒鬱,吹著夜風踽踽獨行,同學喚他都不應。

小方見了我,搖搖頭長嘆一口氣,「我已經15歲了。」

在那一刻,我恍然,他前幾天剛過生日,沒見人幫他慶生,世界遺忘他了。

「我很害怕。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好幼稚的感覺。」小方一會兒沮喪,一會兒激動,「我以後會變成什麼樣的人?」

小方的同學們,有的沈醉在經典世界,抱著卡夫卡、浮士德,起碼也專心在聯立方程式、英文小說的功課裡,聽的音樂是Bob Dyln、Beatles、Doors…小方有種跟不上陣,被排拒在外的感覺,「經典同學」不想和他談話。

另一部份同學是小方玩伴,沈浸在電動世界,白天蒙頭大睡,夜晚鬼混找碴。小方覺得他們幼稚,玩不用大腦的把戲,「鬼混同學」覺得他變得難相處。

小方卡在中間,卡在飄渺又觸手可及的未來,充滿迷濛…



陽光和嘻笑聲同時透窗而來,彷彿看穿了15歲。

總有一種錯覺,1982年秋季的陽光,濛上泛黃懷舊的影像,比如今更百無聊賴。

1982年,聖嬰現象嚴重,世界各地暴雨、乾旱成災;羅大佑出版第一張個人專輯《之乎者也》,諷刺的聲音注入了流行歌曲;美麗島事件過去四年,離解嚴卻還有5年….

那個年代,世界離我很遙遠,不同的聲音僅能偷渡,被強大而一致的思想取代。但世界正以飛快的速度改變,我卻是不知不覺的少年。

1982年,我15歲,身高只有153公分,在中興新村念高一,同學喚我「小個子」、「小鬼」。假日,同學都回家了,留校的同學多半是「怪腳」:滿臉青春痘,捧著教科書,只為大學努力的書呆子;心高氣傲,隨身一本簿子,塗滿密密麻麻文字的詩人;聽著「空中補給」、「灰狼」、「丘丘合唱團」,準備去地下舞廳廝混的舞棍;和鄰校青年交流資訊,捧著原稿紙,徵文寫作的文藝青年;流傳著禁書,秘密結社的思想份子….

我沒有回家,但我不屬於「怪腳」集團。如果為了省下18元的台汽車費,而留在宿舍,也算是「怪腳」的話。

假日的午後,我心靈飢渴而敏感的,要往一個我不清楚的方向發展。於是我充滿嚮往,探險式的穿越「怪腳」們落腳的地盤,期待和每個「怪腳」聊上幾句。如果有誰願意聊些什麼?似乎就能證明自己的獨特,表明與眾不同的身份,向前躍進一大步。

週末午後漫長得令人昏昏欲睡,我好奇的探過頭,看手捧詩集的憂鬱少年,專心吟哦通關密碼。我的出現,顯然打擾了咬文嚼字的詩人,他怒氣的喝叱我:「走開!」對我不屑一顧。因為我不知鄭愁予,沒聽過席慕蓉,更別提楊牧、紀弦、亞弦、余光中…,我要到1990年,才真正接觸教科書以外的現代詩。

「詩是難懂的東西,詩人更是難以親近。」我心中留下結論,訕訕然離開。

我朝震耳欲聾的樂音走去,至少我聽過、也喜歡丘丘的「就在今夜」,帶給我熱情與幻想:「就在今夜,我要離去,就在今夜,一樣想你…」

舞棍們播放舞曲,Laura Branigan的self control在宿舍氾濫,他們上衣燙了三條線,穿著喇叭褲、尖頭皮鞋、噴上香水,交換舞步的品味。樂音嘈雜,他們不曉得我在門外探頭,即使發現我,也將我當木頭人,連觀眾也不是。

駐足良久,沒人搭理我。待他們關了喇叭,談論舞會的種種可能,留下古龍水的氣息,我才悻悻然明白,「跳舞」如此時髦,是153公分男孩不可能接觸的高度。我要到四年後,1986年,才混跡舞廳,每個週末和地下舞團的成員習舞,跳著來自台北、東京、紐約的舞步,心情卻沒有太多歡樂,因為入不了大學窄門,只覺渾渾噩噩度日。舞團的成員,日後參加五燈獎,過了五度五關,出過一張唱片,隨即連歌帶舞消失了。

至於校刊社的文藝青年,他們公開結社,卻秘密流傳被禁斷的思想,談論被打壓的政治思潮,那是我打不進的世界。校刊社可以請公假,不用上課,文藝青年鎮日在社辦寫作、討論、聽音樂。他們說,「你不懂,這不是你能來的地方。」

「投稿來就能審核你的資格。」文藝青年告訴我。

我一口氣投稿四篇小說、散文到校刊,卻毫無消息。我不屬於寫作人,心裡迴盪著文藝青年的話:「你不懂,這不是你能來的地方。」

「怪腳」們將我摒棄在門外,望著緊閉的門窗,映照出一個搖晃的臉龐,我的確什麼都不懂啊!卻是如此的渴望,想懂些模糊的什麼?



假日的晚上,宿舍空蕩蕩,我跑到省府操場的階梯,在路燈照不見的角落,買一顆小釋迦,一個人孤單的啃噬果肉,弄得滿手甜汁液,覺得自己蠢。唯一覺得聰明的是,我找到這一片黑暗所在,獨自享有安靜的涼爽,自由仰望夜海繁星漂浮,遙想童話世界裡寫道:「天空的星星,有一顆代表你。」

哪一顆星星是我呢?我往星圖最偏遠,最孤單的角落搜尋,絕不會是明亮的那一顆。萬籟俱寂的星空下,身邊只有秋蟲的叫聲,偶爾遠方傳來一輛摩托車的聲音,將沈默黯淡的世界切割開來。引擎聲劃過的一邊是甦醒的世界,水銀燈光白茫茫,我卻在黑暗的一邊沈睡,找不到屬於自己的星星,感到一種孤獨的惆悵。

回到宿舍很晚了,同寢的老劉正翻著一本泛黃冊頁,埋頭苦讀。老劉是個鄉下小孩,家住信義鄉種梅李,在學校雖然獨來獨往,卻不被我歸類為受崇敬的「怪腳」,直到我發現他讀「醉拳拳譜」。

1982年,李小龍去世10年,「截拳道」仍舊傳奇;成龍則靠著「蛇形刁手」、「醉拳」崛起不過4年,橫掃港台票房。幼稚的男孩們,幻想自己一身功夫,鋤奸扶弱,但你又隱約覺得那是騙人的把戲,天曉得世界上真有「醉拳」這套功夫?

老劉睡我下舖,向來不多話,那一夜卻一聊到天明,話說梅花拳、詠春拳、五形拳、太極劍。傳說中的功夫,被正經八百的談論著。寢室只有我們兩人,老劉說到亢奮處,下床拉把式演練,原來醉拳不必非得喝酒,而是模仿醉漢動作的拳術。老劉一趟「魯智深醉打山門」練得小有架勢:爛醉的拳法,自然臥倒,迅即反彈起身,恍如喝醉酒的身形,顛仆自然。

他將武學淵源說得傳奇,加註某某功夫已臻化境,將幾個不識泰山的混混打得滿地找牙,讓我目瞪口呆,心生嚮往。

老劉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當舞棍較量舞技、詩人在迴廊誦詩、文藝青年激辯思潮,我正捧著拳譜,拉開架式,同時也把詩歌、音樂、耐力,與嘲笑帶入了我的世界。

老劉說:「要練寒冰掌,每天要泡冰水。想練鐵沙掌,得將手掌埋在滾熱的沙裡。要練拳架,馬步得紮穩。」

晚自習時,我將身體蹲成坐著的高度,背脊打直,兩肩平垂,雙手還捧著唐詩三百首背誦。書上說:「書劍要雙修,才能成為儒俠。」

我暗下決心,要成為書中的儒俠,每天按圖索驥,勤蹲馬步,能紮實蹲上一節課。下了自習,不顧大腿酸疼,和老劉扶著欄杆,拉筋劈腿,聽著隔壁房間傳來羅大佑、蘇芮、楊林、林慧萍、丘丘….的流行音樂,不辨好壞,照單全收,樂音越激昂,筋拉得更開,管他歌詞是啥意涵?只管旋律好聽。

當時,學校晨起打莒拳道健身,教官說了莒拳道的偉大故事,說明莒拳就是「毋忘在莒」的跆拳,說得我深信不疑,心嚮往之。於是,我到書店買了螳螂拳譜、唐詩三百首,還有一本跆拳道入門。

153公分的我,身高來不及竄長,卻一頭栽入武俠世界,不放過任何一個習武機會。

1982年冬天,老劉對我說了「一陽指」的故事。他有位朋友,運氣中指,能貫穿三吋厚的木板,在協調兩個方人馬時,露了「一陽指」絕技,震懾來人,平息了一場爭端。怎麼練一陽指?老劉教我:氣運丹田,用意念將氣運至中指,這是練內力。將手指往堅硬的地方,不停的敲打,這是練外功。

那一年我還是15歲,高一成績慘不忍睹。尤其是數學課,我總疑問:XYZ相加、相乘,干卿底事?每到上課,我只能胡思亂想,打發時間。有天,我突發奇想,何不趁數學課練功?

寒冷的冬天,口中哈得出白色霧氣,數學老師講解多項式,講得我一頭霧水。我伸出凍僵的食指,咬咬牙,猛力在桌子上敲了起來。

「叩!叩!叩!」,我敲得頗有節奏,沈浸在肉體的痛楚,與武林高手的幻想中。突然間數學老師走下講台,目露兇光,臉上肌肉不規則的抽搐著,用帶有粉筆灰的手指,擰著我的耳朵,大聲斥責:「站起來,告訴大家你在做什麼?」

數學老師的手指,像練過九陰白骨爪,讓我的想法無所遁形:「在練一陽指。」

當我說出答案,全班沈默數秒,隨即不約而同鬨堂大笑,數學老師卻鐵青著臉喝叱:「到走廊罰站。」

我默默走出教室,內心激盪顫抖,差點兒跨不出步伐。被老師扯過的左耳,像麻辣鍋的燙白菜滾著,我對自己說:「沒人比你更蹩腳了。」眼角的餘光掃到教室的老劉,他始終低著頭,心裡鐵定比我難過。

我沒成為書中的「儒俠」,反倒成了同學眼中的「懦狹」---遭人捉狹的懦夫。並且明白,無論我武功多強,也敵不過老師一個眼神、一個巴掌、一聲斥喝。

老劉從此封了口,不再和我談練武的事。我怕被同學嘲笑,停止在晚自習蹲馬步、看拳譜,拉筋都躲在暗處,只有晨操打莒拳道,光明正大、且賣力的理所當然。

那一年,是開啟我失望與孤單的年份,肉體受了不少委屈。

15歲最後的一個月,我痛下決心:這輩子永不做練武的夢了。那是冬季被毆後的決定。某一個傍晚,我在路上閒蕩,渾渾噩噩做著各種白夢,不經意遇見一群籃球隊員。我不自覺跟在身後,想像自己屬於其中一員,過人、拉竿、帶球上籃,英姿煥發。這個時候,一群騎DT越野車的青年,停下轟隆的引擎聲,攔住籃球隊員去路,一場真實的惡鬥在我眼前發生,籃球隊員掛彩潰散。

還來不及反應,莒拳尚未暖身,一陽指還沒運氣,臉上便挨了一拳。揍我的人,連眼鏡一起打碎了,我應聲倒地,血液從腫脹的臉頰、破碎的鏡片汨汨流出。我倒地昏迷數秒,起身後喪失記憶十數分鐘,茫茫然不知身在何處,像極了15歲的處境。

回到宿舍,我反鎖房門,將室友們的關心摒絕在外。喧鬧聲中,眼淚與鮮血模糊了雙眼,無知、憤怒、難過、羞愧填滿胸臆,記憶才一點一滴回來:莫˙名˙其˙妙˙被痛打一頓。我心疼五佰元配來的眼鏡:腳架和鏡片支離破碎,帶著斑斑血跡。卻不知道眼睛視力,從此停留在弱視的0.2。

那是球場恩怨,在球場外解決,干我無名小卒什麼事?我卻不知如何向老師解釋,原本幼稚無知的面容,怎麼會在一夜間破碎染血?腫得像豬頭。那段日子,我沈默了一個月,無論上下課,頭壓得更低了,假日待在宿舍,不敢回家,怕父親傷心生氣。

一個月毫無音訊,父親在某個週日午後,騎著比雅久老摩托車,從台中到中興新村,問遍留宿的學生,才在空盪盪的教室找到我。

「你的臉怎麼了?」父親的襯衫,有汗水的濕氣。

「流氓打錯人了。」我不敢正視父親。

在日斜影長的教室裡,我低著頭,戴著斷了一根腳的碎鏡片,注視父親瘦長沈默的影子,久久、久久。

「沒錢花了吧!這錢,拿去配眼鏡。」我感覺父親在口袋掏了甚久,拿出七張皺皺的百元鈔,沒等我接話,丟下一句:「要注意身體,父母唯其疾之憂。」

父親轉身走了,留下一室斜陽,看似溫暖,卻無處不浸透著寒涼的寂寞。那是恨自己「鐵不成鋼」的蕭索、落寞,我默默坐在課室裡,讓眼淚靜悄悄滑落。


15歲青春的當口,同學依舊讀書、寫詩、聽音樂、編刊物、跳舞,我仍找不到舞台,焦慮且寂寞難耐,又不甘願一直渾渾噩噩。我相信大部分同學,和我一樣茫然,各種表現不是最好,能好得那麼理直氣壯;也不是最壞,可以壞得「雖千萬人吾往矣」;不是老師眼中的聰慧學生,更不是洞徹一切的達人。

那麼,我到底是怎樣?想來想去,我只是老師眼中,眾多「不開竅」學生中的一個,那麼不獨特,那麼令人沮喪。

認清了事實,很不好受,誰不想要早慧?誰不希望自己天縱英才?能早慧得與眾不同,顯示自己非池中物。

旦夕之間,我和所有同學疏遠了關係。我覺得孤獨,卻是不獨特的孤獨,是彆扭不大方的那一類人。

不知如何和老劉對話,見了面只是點頭,客氣得過份。他依舊偷偷讀拳譜,暗地裡拉筋,我卻失去力量。數學課時,我在計算紙上,隨意塗鴉:不會寫詩,聽不懂艱深的音樂、讀不懂艱澀的書、投稿不會中、肯定考不上大學…。我一無是處,啟蒙時代何時來臨?以後會變成什麼樣的人?

時間不待人,同學的喇叭裡,羅大佑的「現象72變」隨著1983年到來,我16歲了。早慧的同學談論著羅大佑的音樂現象,事實上,羅大佑正風起雲湧,開啟了台灣音樂史嶄新的一頁。我聽音樂只為了悅耳、抒發情緒,矇矇懂懂聽著「未來主人翁」,未能細辨歌詞的意涵,跟著歌詞,不斷的「飄來飄去」…

我依稀記得,在某一個溫暖的假日,我在中興新村悵然步行,兩旁的樟樹散發出馥郁的生命力,又帶點惆悵的魅力。我在每個小徑上拐來踅去,晃到虎山的一片林子裡,想我這一年來在幹什麼呢?藍得讓人泫然欲泣的天空,飄來一朵朵白色的大雲包,彷彿白得滴落地面,凝成一株白色的野白合。

在野百合前駐足凝視,心想春天過了好久好久了。我單純潔白的內在開了一朵花,有一種自在的閑雅,心裡對自己說著:「那就這樣吧!那就這樣吧…」

其實我也不知道是怎樣?就這麼閑靜的走回宿舍,依舊愚蠢,仍探索著世界。

那就這樣吧!

23歲才讀大學、寫詩,25歲開始初戀,能深刻理解某些音樂的底蘊,28歲才進入文藝社團,30歲擁有第一份「正常」的工作,31歲當老師,35歲出版第一本小說…,我比一般人晚了太多太多。



原本落寞的小方,聽了我青春期的愚蠢,忘情的笑彎了腰。卻又為我的孤單與渴望,引起深深的共鳴,勾引出眼角莫名的淚花。

「那些很屌的怪腳呢?後來怎麼了?」

怪腳們多半失去聯絡了,我從同學口中,得知當年的書呆子上當了老師,詩人當了公務員。至於老劉,回家種梅了,我23歲最後與他碰面,他勤練的太極劍已有相當火候。

「唔~但你是我覺得最像樣的老師。」小方若有所思的沈吟。

此刻,窗外的嬉鬧聲褪去了,夕陽西斜,山中的霧氣大規模瀰漫而來,彷彿緩緩滲進窗隙,將我們兩人包圍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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