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霧流響著幽微的夢境,圍繞初來太和的旅人,濕潤茶蔭濃綠,蔗影斜長,還有綠竹蓊鬱的感情。你可以是站立,可以小坐,可以閒步古道,可以用任何姿態凝視:一位佝僂著背的婆婆挽著網袋經過,三兩個小男生在山道上嬉鬧,一隻小狗百無聊賴的打盹,一株梅、一棵楓凝斂定靜地站立……

此地沒有如織的遊人,沒有喧囂的繁瑣,只有細膩溫潤的感情,如霧流淌。

這是梅山鄉太和村,寧靜的村落,海拔一千兩百。你在露台靜坐,福杉一片庇蔭於後,還有綠竹樹叢,山風一動,竹影秋韻,像一個清朗的夢。民宿主人溫一壺清心烏龍,茶碗於指掌之間圓轉如意,人情豐潤,少了許多陌生。主人說,此地舊名HA-LI-WE,乃鄒族故地,漢人開墾以來便糾紛衝突不斷,吳鳳傳說中,也有一說在此地發生,不遠的社後坪便有吳鳳廟座落。50餘年前梅山大姓吳姓,族老吳原甲將此地更名為太和,取其大和平之意。

那是歷史的聲音,你準備一雙耳朵傾聽,似乎傾聽迷霧為此地吟詠的詩歌,那樣的世界與城市不同,像爐裡緩緩上升的沉香,迷濛間可以感覺某種人生況味。正如同你看見剛剛那位佝僂的阿婆,此刻咧著嘴朝你微笑走來,像一株老梅安靜閑雅,有一種雍容的秩序與氣度。你隨後知道她是主人82歲的母親,世居於此,佝僂的背顯示農村勤苦,性格卻總是如此天真。從阿婆的笑,你似乎聽見天地吐納寬闊的韻律,正進入一種意境、一種人生的態度與一種處世的情懷,一種美,一種屬於太和的情調,你發現自己最幽微心緒的震動。一如茶香氤氳,芳甜動人,卻是產於你陌生的此地,統稱樟樹湖的茶區。

你發覺隔壁人家院內的攀藤,在秋季竟綠過了牆頭,逗引溜達的渴望。於是從梅嶺古道緩緩踱下,幾株老梅沿途,還不是開花的季節,卻自有風韻。幾步之遙的農家院落瓦頂磚牆,可見幾隻覓食的雞和打盹的狗,幾根竹枝掃帚、斗笠、籮筐置於簷下,一派「雞鳴桑巔,狗吠深巷」情調,安靜的茶鄉。這裡幾條古道與步道鄰近,你一條一條緩緩踱過,杉木林裡的霧氣搭上篩過的陽光,顯出光影迷人的層次,色彩也隨著角度變換著,森林如同一個美妙而潔淨的童話世界。你徜徉其中,遐想先人幽情,偶而一株變葉楓斑斕著紅色,敏感的映襯在霧裡,顯示秋的步履與你同時造訪。

山道各自有不同風情等你探索,你踅了幾趟,始終聽見溪水召喚,據主人說,前後溪水分屬清水溪與八掌溪的支流。想不到如此清晰可聞。順著花石溪魚蝦保育區的山路下行,林子裡偶有一對白褐相間的雀鳥鑽出,站立於如髯的藤葛上凝視你,彷彿凜然安居於此間青山綠水,如此平適愜意,倏忽又被鳥朋召喚入林。在鳥兒凝視與振翅的當下,有那麼一刻你出神了,似乎將什麼都看透了,體會喧嚷廛市最難得的情懷,覺得可以隱居於此地,學林和靖,以梅為妻,以鳥為子,遠避塵囂。無怪乎你想起那首詠梅絕唱,「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此刻梅枝的確錯落於眼前,雖不是黃昏,但霧氣淋漓更有韻味。而清淺的一泓水也在左近,小瀑布雅致秀麗,將塵俗都款款摔碎了,留下一池寧靜。水裡面你看清楚了苦花的身影,悠悠款擺的魚身,鄒族稱Yoskuaulu,乃「真正的魚」之意,彷彿遺忘過去漢鄒紛爭,寧靜淡泊與溪蝦謙沖生活著。

太和的確於時空結構中涵養了歷史,歷史的紛爭融入了山林的修養之中,融入辛勤維生的人們。山美水淨,古風蘊藉,人民於勤勞之中建立恬適,因此所有的鄉愁幾乎都指向單純的口腹感官:茶葉、綠竹、梅樹;還有點綴秋季的美麗柿紅,一種水彩裡調不出的色澤。你說未見過甜柿如此厚實飽滿,透亮鮮豔。農民執意摘了一顆,幾番婉拒之後,你在他溫煦的眼神下爽脆的咬了一口鮮嫩,甜蜜滿溢,豐富了太和的人情味。

你對一排攀藤上樹的綠也感到好奇,果實如幼兒拳頭,在日光和霧氣裡變化,那也是你忽略的鄉愁。料想不到那是愛玉,農人便殷殷邀你到家中小坐,端出一碗晶瑩剔透,灑上自家炭焙的蔗糖,恬靜深邃的芳甜自舌蕾暈開,遠非一般市面外賣滋味能比。你啖了一碗又一碗,農人淺笑摘下斗笠,說別處可吃不到這樣的清甜。愛玉在此間種植的歷史很久了,而自釀蔗糖是歲末農閒時以炭火熬煮而成,清涼降火,能忘卻世間寵辱。你為農人的話感動,忘卻的寵辱涵蓋了歷史,都化作眼前晶瑩剔透,涵蓋在太和的寧靜深闊裡。

在稜線上俯瞰太和,雲霧飄渺間的遠山有一尊獨立於群山之中。農人細心為你勾勒出觀音的善目,凝神低眉的模樣端莊庇佑著此間的人們,而此地山壑又有如蓮花排序,彷彿觀音坐蓮,渾然天成。據說吃齋茹素,或有道高僧來此地觀看,有隱約看到輪廓與菩薩全身之區別,至於凡夫俗子則但憑修為與運氣了。你從農人堅定虔誠的眼神望去,感受菩薩靜坐遠方的象徵,一種發自心靈深處的情感,都藉由菩薩與天命的象徵概括了。這尊天然的神像,在山勢線條的律動裡,意向隨著雲霧的構圖而變化,將平安喜悅的企盼,辛勤勞苦的安慰,都納入祂寂靜且包容的胸懷裡。

民宿木屋橫掛一幅鄭板橋複製畫,煙嵐霧雨,竹林婉約。並描述其家居:「嬌鳥喚人,微風疊浪,吳楚諸山,青蔥明秀,幾欲渡江而來,此時坐水閣上,烹龍風茶,燒夾剪香,令友人吹笛,作梅花一弄,真是人間仙境也。」

從鄭板橋,你更可領會太和的美,山谷水塘靜謐的綠,農作簡單的韻律,彷彿從晚秋薄寒的霧氣中浮漾開來,浸潤此間的山林、天空,蔓延你周身,一直到眼底和心靈深處,這是一處美絕的太和世界。

於是你重又露台靜坐,感覺青山綠水彷彿踱霧而來,聽鳥鳴竹音,重拾一杯清新烏龍,主人又再次溫好一壺沸水,殷勤斟入小小壺中乾坤,那小小關懷的溫暖與無爭於世的曠懷,便在此間盈盈注滿了。你頓時覺半卷唐詩宋詞,一杯茶,或者什麼都不必懷想也可以,只是單純的靜坐,直到日斜影長,讓遠方細霧與暮色如汐地漫進屋裡,你也彷彿融入太和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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