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喜歡搭著城市裡的巴士散漫閒晃,在煩擾的城市街道,隔著車窗凝視城市的流動,漫天遐想車裡乘客的去處,以及城市裡的人與街景。又或者從一地到另一地,感受熟悉城市的陌生感,彷彿參與了城市漂流的美感,卻又體認城市一直存在,漂流的只是自己。

搭巴士的習慣從小養成。幼年家住城市邊陲,靠近台中大坑山區的小鎮,家裡唯一的交通工具是父親上班代步的腳踏車,要到城市只好搭公車,也許因此喜歡上那一種漂泊晃蕩的感覺。

童年時,在開拓世界每一吋土地的道路上,剛剛學會踩小鞋跑步的我偎著母親,同擠巴士,漂流在城市、鄉間,感受繁華、原始。不論黎明、黑夜,坐上汽油味四溢的巴士車廂,一路唱著虎姑婆與小花貓,到達繁星如燈的市中心。母親出生偏僻南方鄉村,在台中嫁給阿爸,但她璀璨華麗的青春記憶卻在市中心形成,從來無法忘記繁華的況味。她熱愛市區,幾乎每個星期帶我上街。巴士進入城市鬧街,母親牽繫我的手掌,精力充沛興奮,握得我緊張、手疼,從我的角度抬頭,她粲然發亮的雙眼與城市燈光輝映,激動莫名,眼裡有股往事悠然的水光。

台中早期的公車先有台中客運,後來加入仁友巴士兩條線,顏色一綠一紅,穿梭在城市街道,像鋪敘彩色人生,在往後我上學的日子裡代表我與家庭的動線。車廂內經常擠滿了人潮,搭載上學或回家的學子、上下班的族群。母親只是家庭主婦,在我學齡前,領我上街的時候閃過上下班時段,空蕩蕩的車廂似乎為即將放學的人潮作準備,車子裡只有悠閒慵懶的老人,不似母親眼神的熱切。

我們通常先去繁華中正路上的遠東百貨,那是地標,我最嚮往遠東十樓的電動遊戲廳,但是往往晃著幾家服飾店就出來了。街道上,尚未點燃燈紅酒綠的街坊是母親視線的終點:白雪舞廳、小夜曲舞廳、聯美歌廳。早期台中娛樂場所不多,每每經過這些商家,母親似乎能聽見音樂的節奏與高跟鞋音,我也聽著她眉飛色舞描述在城市生活的回憶,某某阿姨還在哪兒當大班?某某已經淪落為乏人問津的女侍。以前,她在後火車站的批發行採買心形的塑膠水鑽項鍊,各處擺攤,賣給舞女歌女阿姨,生活光鮮亮麗。穿過幾條街,她領著我到第二市場吃油炸酥亮的排骨麵、滷肉飯,說是全市有名,還有東興市場、第一市場,媽媽如數家珍說出這些攤位,一張城市的地圖便在我心靈裡鋪張開來。

媽媽曾帶我去拜訪一位賣飾品的姊妹,嫁入彼時還未繁華的忠明南路別墅。我們在車站搭客運,中途下車步行了一小段。阿姨大捲燙的頭髮黑亮整齊,連一根毛躁都沒有,即使進廚房做菜,我也感覺不出她身上沾染油氣,一身潔淨幽雅,坐在別墅的庭園,招待我們喝下午茶,吃小餅乾。她的生活畫面是從電視裡美國家庭翻印出來的,有一種乾淨明亮的氣息。她常對母親抱怨生活:丈夫沒有空陪她出國,鐘點女傭太油條,找不到滿意的口紅顏色。她的煩惱很時髦,母親微笑的聽著,微笑裡有著嚮往,她嚮往那麼時髦的煩惱。

阿姨在某年春假送我一套小西裝,穿起來像個城市私立小學的學生。我在寒流過境的台中街頭穿著小西裝,蹬著鮮紅皮靴,踢著積水,一滴滴濺濕新買的皮靴,水光反照我那麼時鮮新潮,因為這一身裝扮,我對這城市的繁華突然有強大的歸屬感。因為是一份子,而感到安慰,安慰了從荒野小鎮過境城市的慌張。我沒想過進入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如此簡單,搭一段車,唱幾首歌,換一套衣服,就到達了。

母親嫁入素樸無彩的小鎮,小鎮安靜保守,缺乏變化。她幾乎天天倦懶,孤單無趣。那種失落,大概不比一個失去江山版圖,流亡續命的君王來的少。她經常坐巴士載她往青春的回憶裡去,在道路上、巴士裡,欽巡商品鼎盛的城市,聆聽城市朋友的小麻煩,填補她無法適應安靜沈寂的孤獨,填補她選擇了婚姻生活,卻非理想生活,這夢境失落的寂然。

最後,我母親離家了,感覺上是不想安定而漂流去了。她並沒有帶我一起走,於是巴士對我而言變成了鄉愁,搭載著我母親的記憶,漂流在城市各個角落。

這回變成我自己搭巴士了,少了母親陪同,在某個我無所目的搭巴士的時光中,我發現潛意識裡希望巴士能滿足我尋到母親的渴望。然而我總是在公車上投下硬幣,買一個沒有結局的故事。

隨年歲增長,在城市裡漂流久,新鮮感也不再了,總感覺城市吵嚷、煩躁、色彩繁俗,越將視線放在四周,越感到失落,交混出一股荒謬的憂愁,不得不將眼界望向更遠的前方。透過巴士的窗格子,寂寞孤單不盡的纏繞,卻無法理解那份孤單從何而來?我正要前往視線之外的遠方,那個凝望許久的方向。於是我負笈外鄉求學,畢業之後當兵,留在外地工作,我回到故鄉變成短暫的停留,而巴士反而變成城市裡的一個風景,不再是視野與鄉愁輸出的窗口而已。

直到某一年,我搭飛機降落現已拆遷的水湳機場,捨不得坐計程車回家,才重新又搭上了公車,猛然回想曾經坐著巴士在城市流浪的自己。而仁友巴士似乎已經減少了很多班次,幾乎看不見她的身影,但是多了新的高潛力公車,路線卻是九彎十八繞盡是我不明所以的路線。

做為轉運站的火車站附近,第一市場早已改建成第一廣場,空地上豎起了大標記,附近的遠東百貨卻早已不再了,城市的榮景已移至另一個區塊,但街上人潮仍然洶湧,巴士卻不復以往景況,車廂內不如以往摩肩擦踵的站立。

我坐在車廂裡,數度有電話鈴響,車廂裡有人不約而同翻找口袋與皮包,輕盈樂聲不過一兩秒就被手機主人湮滅,換來的是低聲話語,側過窗口,避開人耳,竊竊私語,像說著情話那麼秘密。

巴士過橋遇上紅燈剎車,後座傾首聆聽手機的泡泡襪短裙高中女生,依偎著小巧的電話,一面匆匆按下停車鈴。這麼多年來,巴士鈴聲仍然未變,依然一貫破空尖銳,但總是鈴聲,因此前座沈睡的孩子醒了。輪廓稍稍深沈面色微黑的孩子,睜開眼睛,依然將頭靠身邊婦人豐潤的大腿上,稚嫩的國語問要下車嗎?婦人拍打孩子的背,舌音不平滑的國語說不。孩子又睡了,婦人從皮包裡掏出手機,說起含有南島腔調的國語。婦人輪廓深沈,洋溢著南洋風情,夾在人群上車時顯的局促不安,就像個異鄉人。

她大概從印尼或者菲律賓來,嘴角似乎暗暗飄揚一絲已經屬於在地人的驕傲,只是當她安靜坐在巴士上,又是那麼極不相稱的畏怯。我揣想她漂流過一片海洋,仍然在陸地上的道路漂流,即使在異地落籍生根,視線依然如此迷濛游移,瞻前顧後,沒個安排處。我也在漂流,從童年漂流到接近中年,而我只是我,無法依附土地與嚮往來填補孤單,因為時空變遷使得記憶顯得如此不真實。

我想到了童年離家的母親,拼命將視線放在車窗外,探索更遙遠聊敻的空間,那些曾經滄海的舞廳、歌廳,但是多半不再了,或者早已新起爐灶,不是我熟悉的模樣。那些曾經浮華滄海的阿姨們呢?可能仍在這城市的一隅,努力的生活或者漂流著吧!我感到空前的孤寂蕭索,連巴士都不是我熟悉的車廂。

我最終攤開買來的地圖,這個我曾居住30餘年的城市,和記憶裡的地圖差別頗大。我視線流轉,看巴士遊走地圖東半側的路徑,告訴自己明天搭巴士到車站轉另一部巴士往西行走。

我似乎挖掘出埋藏在童年底夢境,重新要在城市裡漂流一次。於是我放任視線流轉,跟隨視線漂泊,不求寄託的孤單轉進心思裡。沿途風景美麗也好,淒涼也罷,那份孤單心腸提醒我,我必須一個人看著風景流過,即使到達一片夢想的土地,總還有夢境正在形成,可能是一片記憶,一個新興起的地標,或者一個不起眼的巴士站名,召喚視線的想像。

我告訴自己,接受心靈裡那片飄搖,也想像母親正在城市的某個角落漂流,她也活得好好的。我迎向嶄新的公車視線前方,凝視眼前的風景,深刻的瀏覽,即使它返回曾經背離過、出發過的方向,都是我深深漂流著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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