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髮絲太陽光.....】

我也做過詩人這古老行業,因為有一位女孩叫我詩人。

愛情和詩都是一樣的,很難搞清楚,是神秘主義的核心,是聯考拒絕的往來戶。這兩種叛逆的品質,反而值得去追尋,我渴望擁有,或者渴望被傷害。高三應付聯考的那段日子,從一台破舊不堪的收音機,我突然得到了詩與愛情,認識了名字裡有雲的女孩──筆友M。

M住斗六,我住苗栗。通信七個月後,我死皮賴臉的說可以見嗎?她回信給我一支電話,約在禮拜六晚上她父母赴宴的時刻打去。電話通了,M的聲音水嫩得很,很像從雲裡擰出的,但音量像隔塊枕頭那麼遠。她說,家裡有個小匪諜,讀國中的弟弟老是探她的秘密,說話不能太大聲。我們最後約在中元節,地點為彼時是中山公園、如今改名為台中公園的門口,事後還用信件再確定。我記得掛電話前,M很認真跟我道別:「再見,詩人。」那種聲音,從斗六迅速到達苗栗,不知道穿過幾座百萬人之城,還是如此清澈水嫩呢!

啊!詩人,多有魔力的名字。

詩人都很窮吧!為了省區區二十幾元的車費,我捨棄火車,改搭較便宜的國光號,到了台中干城總站,將省下的車費買幾個茶葉蛋吃了,一次解決早午餐。穿過強悍車陣,及幾條狹窄的小巷,我很快到達中山公園門口,蹬上階梯,碧茵湖水撒在眼前。第一次來到這,卻沒有十足的新鮮感,先繞湖一圈,測測距離,又坐回椅上攤開詩集背誦。那些詩句,你很難搞清楚它要說什麼,或者說,它本然就不要讓人搞清楚,因為這樣,我有股衝動,想對此城廣播這些詩句,這才是真正的詩呀!我在湖畔小小的片刻,叢亂的心濡泡在安祥的字詞中,像回到凐遠的午後時光,透著清涼。

我並沒有忘記要送M信物,闔上詩集,我在公園附近的附近逛了好久,精品店、流行衣飾、少女飾品、文具店乃至路邊攤,少說走了兩回,每件越看越俗氣。但最重要的是,我實在沒勇氣走入店家,害怕他們熱情的介紹商品,那使我不斷逃避。我交給空肚子抉擇,肚子控制雙腿,走到干城車站附近的南北貨市場,天殺的,我竟然買了一盒太陽餅,更要求老闆包裝一下。他把餅盒塞進紅白交錯的塑膠袋,說這樣就很可以了。我又花了二十五元,在精品店買了包裝紙,請店小姐包裝,推開叮噹搖響的玻璃門離開時,我聽到她們忍不住噴笑。

但是當我見到公園門口的M時,一切慌亂都值得了。她斜揹一個單肩大背包,身著牛仔褲白上衣,連身邊的國父銅像都活過了。倒是我站得跟銅像一樣,是她主動走到我身邊打招呼。M長得有些可愛,像八○年代的日系青春偶像藥師丸博子,她拍的「新里見八犬傳」,我看了兩回。我跟四位筆友通過信,兩位無疾而終,一位見光死。朋友流傳,想交男筆友的女孩,都長得不怎麼正點,屬於鷹派的「愛國主義份子」。M的出現破了這魔咒,讓我有抽到籤王的愉悅感。

我和M繞著湖走,背了好多詩給她聽。走了兩圈,我藉尿遁跑到公廁,攤開詩集,又背了幾句,趕緊出來獻寶。M總是微笑,彷彿一隻蓮田水湄中的鳥兒,諦聽風與雲的演奏。到了最後,我懊惱為何沒作弊,將詩句刻在樹葉或椅背上,俯仰間,就摘下浪漫情懷。我尿解的頻率越來越多,為了躲避公廁內阿伯怪異的眼神,只好反鎖在充滿髒物廁紙、尿溲四漫、屎條擱淺便池的小廁間,囫圇吞下詩句,隨時反芻。走到第六圈,M說肚子餓了,我連忙跑到附近攤販,趁空檔背詩,回來時兩手反拎著熱狗,甜辣醬滴滴答答落下,彷彿也有詩的節奏感。我問M,剛剛跑回來問要吃些什麼,卻發現妳不在,擔心了一下。M愣了一下,才說,看我猛上廁所,她也想「噓噓」了,但很不好意思,只好叫我去買東西,其實一點也不餓。我餓死了,恨不得兩隻熱狗塞爆嘴巴,但詩人不就像夏蟬,只餐風露宿,只鳴唱詩句嗎?只好小口啃著熱狗那層厚實的炸粉,很憔悴起來。

M說,她很早就來了,注意到我獨坐在樹下吟詩,甚為感動。打開背包,她抽出一本樸素封面的詩集,說:「你寄贈的詩,我都抄錄在上面了。」她翻開夾有樹葉的那頁,嫻靜唸了一首詩她最喜歡的,願意用朗詩的聲音,推開四周惱人的煩囂。

唯一的巨魚,像島
渴望負載潮濕的森林
或者山與流泉的呢喃
直到一萬年,甚至億萬年
魚眼終於退化成鹽湖
鱗片進化成鳥,游入雲中
而流雲的潛意識裡,絕非是風化的水
全是史前倒影,魚骸的溫柔佔領……

潮浪似錯誤的溫柔,我懷疑這是我的詩嗎?那些生鏽的偽句子,突然被她的聲音擦亮了。唉!我突然有種依靠她的衝動。



【釀成今夜的悲哀....】

船滑出去了。這座城市的美麗傳說,凡是愛情都在湖心被應許了。

我在船頭,起先因生疏而無法控制槳,不久,那槳也似魚鰭,帶我們滑入湖中。M和我對坐,她的短髮絲在月光下折射出彩澤,那是我在日間的發現,七彩雲瀑似的,沒想到月色也同樣效果,我有種想將手去漿染的衝動。其實也不盡然是月光,路燈、霓虹燈及路攤的燈泡光,全在湖裡濃厚起來,煙霧似的。

台中,是島國中最大的盆地,盛滿了水漾似的燈火,不發光的日月湖反而像燈海中的島一樣。M在這兒沒有親朋友好,我也是,在這都市裡,我們是彼此唯一可以依靠及傾訴的對象,那種感覺,彷彿剛從亂世穿越時空,空降這歲月靜好之地。

月滿城樓,寂寞之地,值得我和M交換一個秘密。

我說,我不是詩人,是解密者,從一台破收音機裡抄寫詩句。這台收音機收納所有的雜訊,新聞、賣藥、廣告、辯論、方言及流行歌曲,因為喇叭不堪,所有的聲音模糊的很,卻也神秘得很。那是聯考的焦悶時節,面對世界的方式,我抄下含糊字句,試著解開,大部分時候是刻意扭曲,發現那全是詩,特別是流行歌曲中,完全被詩化。M笑得很開心,說我在開玩笑,她攤開詩集,指著〈騎鯨少年〉說,這是哪一首情歌呢!我說那是張清芳的叛逆情歌〈在激情過後〉,被我誤聽為:「在騎鯨(激情)過後,我吻(問)我赤脊(自己),是否引燃(依然)愛妳。」再加以奪胎換骨,釋放為:「騎鯨的少年╱在海上,吻遍水影╱他用赤紅的背脊╱頂起落日╱再度引燃對雲的狂愛。」那些斷裂的密碼,成了詩的沃土,但我只是解密者,極度扭曲世界的偽詩人。

M,名字裡有雲的女孩,我在解開的世界裡刻意隱藏妳的名字,只對妳秘密廣播。

「只有你能解開世界的秘密,詩人。」M背著光。

連船都騷動起來,我輕微的顫抖,任船晃來偽裝了我的情緒。我拉動右手的槳,船迴轉了,M曝露在月光下,我陷在暗朽中。看著M的線條,我有總幸福感覺,那彷彿在素描課時,親手繪出的維納斯臉孔,因為描出味道,那些同學三三兩兩聚過來,有點不是滋味的嘲弄。但是在這兒,M永遠獨屬於月光,我也是,好朦朧甜美的關係。

M很大方的送我她抄錄的詩集,字體工整,讓詩加倍好看。詩集是剪貼簿,對開的,每首詩都附有插圖,每隔幾頁,點綴幾張報紙上或雜誌剪下的大幅旅遊照。通信時,M時向我說過數次,看我的詩,有一股旅行的衝動,好憧憬呢!也許這就是她貼旅遊照的用意吧!有幾張我不甚清楚地點,她一一說明,到了最後,她不假思索的告訴我,第幾張是哪國,第幾張又是哪地。我手翻閱的速度哪跟得上,但隨後證明她是對的。今夜的某時刻,她用詩帶我穿越法國、澳洲、紐西蘭、巴西、荷蘭……,完全沒有時差。我的詩來自空中的神秘電訊,但是會像雲一樣流浪全世界嗎?或是這樣,M,因為名字裡有雲的妳,我的詩不得不這樣。

收下M的信物,我很窘困的說,沒什麼好東西給妳,下午原本要從破收音機裡解開幾首詩,但什麼也沒有寫下。跑了幾家精品店,很落空,只好買了一個怪理怪氣的東西。我把背袋裡的禮物拿給M,她很仔細的拆開,咯咯笑得不可開交,說:「沒有取笑的意思,但我真的肚子餓了,真好。」攤開包裝紙,放上太陽餅,好有水波上野餐的味道。我掰開圓餅塊,吃下麥牙糖餡,不喜甜食的M便津津的吃餅皮。她折下餅皮,網也灑去水中,一小群錦鯉撲來搶時,水聲嘩嘩,遠方大規模的魚群被吸引來,像一疋疋的彩雲湧來。那些魚張口,好兇呢!把水面都扯皺了,彷彿搶食月光。

「要不要,」M轉頭對我說:「我已經準備好了,今夜就坐火車去花蓮旅行,好不好?」

我看著M的大背包,很清楚了,但腦袋不斷劈出嚇人的雷聲,怎麼辦?我禮拜一還有模擬考,連考的範圍都還不清楚,急死了。「不要了啦!」我輕聲的說:「這樣太衝動了,可以先計畫一下呀!」M側著臉,湖光勾勒她小弧度優美的鼻型,觸礁似的沉沒了。忽然間,我大聲說:「我們走,現在去花蓮。」她使勁搖頭,在水浮輕晃中,淡淡跟我說,她只是開個玩笑,It’s a joke,現在只要靜靜的溺在湖心就好了。「這個秘密,」M的手滑過水面,終於弓起背啜泣,說:「沒關係,只是我的秘密。」啊!除了彼此的第一句是真的,其餘都是裝飾的。

槳聲燈影裡,錦鯉一圈一圈的圍繞游泳,將船拉離湖心。因為沉默,所有囂躁從四方介入,層層湧來,玩仙女棒、放沖天砲或小盒煙火的孩子,攤販的馬達發電機聲,卡拉OK火山似爆起,救護車鳴笛通過,拔除消音器的機車轟聲輾去,它們穿過日月湖、湖心亭、積善樓、咖啡廳甚至蒼虬的百年爪哇合歡樹,來到無聲之船的暗處。這台中情愛的麥加之地,愛神邱比特的應許之池,聽著M淡淡的哭聲,雨似的,雲釀的,有一種悲哀,我就這樣擱淺在巨大的寂靜的湖畔。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im80081888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