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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樑柱而死。
《莊子‧盜蹠》

凡經過那座橋,文官下轎,武官下馬。這是百年前頒的聖諭,違者斬首。
名叫尾生的王子從不理這條王法,頭也沒落地。他有一匹黑綢色寶馬,屬名貴的「驪駒」品種,頗曉得音律節奏。他跳上馬,四蹄馳轉直上橋,來來回回駕衝,把橋踩出一首清麗的曲子,藉橋下空幽的樑洞放大麯韻。人們先看得搖頭,後來是聽得點頭。


尾生的驪駒之歌

我聽見了死之歌:
以馬為鍵,橋是琴,梁是弦。
我聽見流水嗚咽出和鳴,
那是百年前洪災死者的合唱。

驪駒,驪駒,你只能敲出碎拍,
黑鍵子連奏的黑調,
驪駒,驪駒,你必死于桃花。

我聽見了千年後
有人以夢為馬,馬骨
卻在奔跑的血液裏磨劍錚錚,
但我是尾生,不管千年後死者如何。

驪駒,驪駒,你只能敲出水滴,
黑星子墜落的黑夜,
驪駒,驪駒,你必死於一夢。



有一日,尾生照例上橋馳悠,馬蹄踏完一曲,便看到一位少女坐在橋欄上,雙腳擺動。群眾多聚集在橋外看,從沒人會坐在這。尾生被她嚇著,接著被她容貌氣質吸引。勒回了驪駒,心思才動,人竟然不小心被拋下橋,死暈過去,手裡握著不知哪來的一朵桃花。

尾生是獨生子,皇上才縱容他違令上橋。如今他落橋不醒,皇上焦急如火,令太醫火速救治,三日救不醒,推出去斬首。城裡的三十位醫生陸續被召入,陸續被推出斬死,人頭堆成山高,養肥了百隻烏鴉。城裡再也找不到醫生,不是死,就是連夜逃走。

人們經過橋時,發現樑發芽了,還有一隻七彩鳥站上頭。鳥忽然撲飛,往陽光紮去,飛落在尾生窗前。七彩鳥蹬幾下,棲在尾生的手上,往緊握的拳頭裡叼出那朵還沒枯凋的花。鳥把花點在尾生鼻前,他就醒了。

驪駒把尾生摔下橋,被皇上處死,屍骨懸在橋下。尾生只能徒步來到橋上,看到無數次出入他夢境的那少女。她把腿懸在橋外,把裙襬撩到膝蓋,小腿嫩得像白蔥帶露,晃呀晃擺動。她唇牙輕起,唱得沒灰沒塵的:「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此後的每日,尾生來到橋邊和她約會,聽著那首歌如清瑕凝露。他摸著她的髮,牽著她的手,走向草澤深處。他們親吻、擁抱和做愛,用激情讓時間停止在陽光和凝視間。他們揮手離開,從不說再見。再見太野蠻,不適合存在戀愛間。


少女的蒹葭之歌

我不是秦人唱我的蒹葭,
我是商的鬼魂夏的冤魄,
我甚至是數千年後暗殺黨女子
為國家的秘密欲望殉難。

我懷裏的匕首緊裹的雙乳
為霜。白露驚動了電,
我的劉海嘹亮,可憐的尾生
不知我仇恨洶湧。

我的美也被這激流衝撞左右,
你的美又怎能倖免?
我傷口中的蒹葭說不出的雪
未晞。是日,響午,有良人,驚蟄。

我甚至是數千年後無心肝
遊網女子。逢人便唱我的蒹葭,
尾生尾生,你不是我復仇史
最後一筆。是日,大寒,馬嘶,未已。


人們說王子瘋了,他到橋上,只是摘下那朵新開的桃花。他親吻桃花,帶著花滑向草深處,一邊唱歌一邊摘下花瓣,細細咀嚼下肚。奇怪的是,橋上每天會開出一朵桃花,早不開、晚不開,當尾生赤腳跨上橋,欄杆竟依他的步伐發芽、結苞、開花,瀰漫一股馨香,待尾生採下服食。

國師發現異樣,稟呈皇上。他說,那橋是百年前為了鎮壓洪水,砍太廟的神木構築,橋柱下活埋一名十六歲少女,穩定樑柱。百年悠轉,如今這懷春的少女還魂,神木也鎮不住了。國師獻計,用婚禮狙殺少女,抹除橋上傳言多時的倩魂。皇上聽了點頭,隔日要尾生迎娶少女進宮,如不這樣,就放火燒了橋。

尾生又來到橋上,心情正好,陽光也正好,欄杆上忽然蹦出一朵花。少女坐在那,雙腳露在橋外晃,對著他唱:「溯迴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尾生聽得用淚水回應,從來不知道這歌可以如此憂傷,彷彿愛情就要凋零。他坐在少女邊,看著橋下河流,說:「嫁給我。」

少女繼續唱,用歌聲回應,用歌詞說明一切。但是尾生等不及了,用皇上交代的項鍊套上少女頸子,作為定情之物。項鍊是國師的咒物,一旦套上,少女的幽魂出現形狀。躲在遠方的十八位弓箭手,立即射擊,傾洩的百來發箭弩精準的射穿少女,定在橋樑上,密集的箭翎擺出一具窈窕女形。

隔日,尾生又來到橋上,欄杆再也蹦出桃花。他不難過,爬下樑柱,爬下那具箭簇刺出的女形。他拿從樑柱上解下一副木魚,敲唱「蒹葭蒼蒼,白露為霜」。那木魚其實是驪駒的骷髏,敲棒是驪駒的腿骨。歌聲使流光回逆,尾生遙見自己駕馬上橋了,蹄聲清脆玲瓏,回溯到第一次遇見少女的模樣。她髮梢染光,朱唇輕抿,一個回眸值得尾生等待一世。


驪駒的骨頭情歌

骨頭像風穿過我的身體,空氣
卻像磚、像牆。跳躍的音樂像細微的寂靜
在我的皮膚上爬過,骨頭輕輕搖動。

潔白的風,當她拉起琴弓
磨擦琴弦,我的十三條肋骨向另一個狀態改變:
天空在熾熱中彎曲,潔白的拱廊投下陰影。

骨頭輕輕搖動:節奏嚓嚓振響。
整整一夜,一個馬克思少女用她燕妮的舞姿
誘惑。整整一夜,愛情的遊擊隊

向我發起猛攻……空氣關上了大門,
風疊合、伸展、折斷。音樂靜止了,靜止的爆彈……
我閉上眼睛,聽見憤怒的精液在遊行。

人們很快熟悉那木魚聲,所謂熟悉,就是徹底遺忘。但是,尾生相信少女最後的眼眸,傳達決絕的廝守與永生。一天過去了,十天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尾生重溫那熟悉不過的諾言。小雨之後,豪雨也來了,溪水漲高,但趕不走尾生的等待。他爬到溪石上,看著被敲薄的木魚飄走,擱在橋墩下,激流灌入馬骷髏,悠悠傳出剔透的歌聲,再次情唱到「溯迴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尾生笑了,那洪水滿到樑上的箭簇孔時,依次綻開桃花,共一百單八朵,埋在水下窈窕生姿。桃花開了,少女終於來了,就在水淹過的橋樑上婀娜,支開雙手渴望擁抱,如一條魚渴盼另一條魚彼此相忘於水世界。她因箭簇桃花現行,也被箭簇孔釘牢,走不過來。那就過去吧,尾生遊過去緊緊擁抱,此生不分離。

第二日,水退了,橋樑竄滿枒枝,茂密得看不到彼岸,連成彼此。枯木逢春炸開了桃花,一半瀲灔得很,一半飄落河,把河鋪了一裏的波濤花徑,連屍臭也被花香埋沒。一個月後,人們才發現橋下有人死。那具枯骨緊抱樑柱,手指陷入木頭。為了厚葬,皇上只好令人砍下他的手才能離樑。


尾生的桃花之歌

我采花的手斷了,刀口
燦出桃枝;你的骷髏綻放了
灼灼其華。箭是一片大海,

馬的蹄聲也是一片大海,
踏遍虛無的古代。我們茹毛飲血、
相濡以沫的古代。

你我之夭夭,死的背景足夠盛大。
我的愛仍是整個傳說中最大的虛無
你的恨所結蒂。

最後讓馬去笑在桃花春風裏笑,
那馬頭高懸,成了梁下
虛無的古代最悲哀的樂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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