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建邀約寫這篇序,我卻拖了許久才交稿。不但過了交稿期限,還是等我打完竹大學生的期末成績,又花了兩天時間在新竹女中監考大學學測,拖到過年前才終於寫完。為這本<沒有圍牆的學校>寫序的我,可是毫無疑問地在體制的圍牆裡作威作福、討生活。但我很高興有機會寫這篇序,來表達我對崇建這本書以及全人這個實驗學校的看法。

與全人結緣是在七、八年前,創辦人老鬍子希望我以研究者的身份進到全人,探討孩子們在繪畫中展現的創造力。從那時起,全人就一直成為我反省台灣教育的一個重要參照點。那時在老鬍子主持下的全人,是如此清楚堅定地反體制,不僅反教育體制──把升學主義和文憑一腳踢開,也反對資本主義的社會體制──對主流的意識形態採取嚴厲批判的態度。就像這本書的名字一樣,這確實是一所企圖把體制圍牆打掉的學校,讓人在裡面可以專注地跟生命和這個世界自由對話,而不必再受到異化人的規範圈禁與威權恐嚇。

全人真的是沒有圍牆,第一次到全人的訪客,難免都要在僻靜曲折的車行半路上狐疑,自己是不是在樹叢裡走錯方向了﹔甚至到了全人,也還要再半信半疑一陣,才能放下心說:「應該就是這兒了」。崇建寫下的,正是全人的孩子們與教師,這些年來在體制之外的這個林蔭幽谷中,相互滋養交融,成熟淬出的動人生命篇章。

但,全人真的沒有圍牆?我看剛好相反,只是那道圍牆是看不見的,而且堅厚像堡壘,一般人想親近還真不容易。全人需要這樣的圍牆界線,來自我定位。就像一些後現代的論述所稱,任何的定位都需要界線,藉此標明人我差異。不同的圍牆裡有不同的世界,裡面有不同的評價系統與分類方式。全人這個小世界獨特到什麼程度,就看它的評價系統與分類方式獨特到什麼程度。在我看來,全人的圍牆並非固定不變,而是像長城一樣,隨著環境與歷史的變遷而遞嬗更迭。

前面已經提到,曾經,全人把升學競爭與消費主義就像踢一個破字紙簍一樣地踢在一邊,而回歸探索生命與世界的真善與美,這是我所看到的全人,最清楚牢固的一道長城。然而,隨著這道長城的打造,全人的師生遠離了都市,也遠離了家和社區,這個遠離,比一般體制學校的圍牆要更具隔絕的作用。它企圖讓孩子遠離台灣主流社會的浸染,擺明了不想把適應社會當作教育目標,而是把改造世界當作辦學理想。這是創辦人老鬍子當初的堅持。

但全人的家長、教師和教育委員們(也就是後來全人董事會的前身)是不是有同樣的堅持就不得而知了,這不打緊,因為透過老鬍子創辦人的魅力權威與光環效應,大人們彼此之間已形成了另一道不易穿越的防火牆,可以各不干涉,也互不繫屬,讓全人學校得以圍著老鬍子為中心運轉著。從這個角度來看,崇建書中所陳述的故事,並非在無牆的環境中發生,反而是在一個層層屏障、錯綜隔離的空間裡出現的。

反倒是後來老鬍子去職後,全人內部的權力關係和參與結構面臨重組,而外在環境的教改能量也逐步受到國家體制的吸納收編,當初反體制的巨大張力已然消退,如何與體制相處變成是一個生存的現實課題。全人今年剛剛立案通過,取得了合法的體制身分。它的界線圍牆,相較於設立之初,又要經歷再次地重劃與重建。有法定權力的董事會該發揮什麼功能,家長要如何參與校務,校長的角色應如何界定,教師的地位如何看待,全人的理念與方向由誰主導,學生的自由範圍應有多大,哪種知識是最有價值的知識,這些關鍵的議題,現在都必須以新的視野重新去理解和選擇。崇建的書在此刻付梓,剛好提供了一個歷史的見證文本,讓我們可以憑藉判斷,全人在何處該始終如一,又在何處應遠離過去。

我前面說了那麼許多,其實都不重要,因為都沒提到孩子。不像崇建的故事,處處充滿孩子的話語和身影。崇建作為全人的老師,可以這樣深刻地跟孩子相互認識、認識自己,並結夥認識這個世界,而且師生都被這樣的認識所教育,我想這是全人之最動人處。

眾人皆問,全人究竟要造就怎樣的人?我想最後就從「牆」的意象來表達我的淺見吧!當初為了想飛躍體制的圍牆,才有了體制外的全人。但全人其實也有自己一道道的牆,尤其橫在全人的大人之間。相較之下,常常孩子才是爬牆高手,有靈動狡捷的身形與心思,就像崇建筆下爬麥肯尼的女孩,經由所謂「異地漂流」經驗,在不同限界中穿梭來去,因而遇到那個站著尿尿的女人。是了,一種有穿牆能力的人。

崇建在書中一開始提到的場景,是陪老父回大陸探親的一幕。他遇到農村來的姪子們,想著年齡相仿卻處境迥異的全人孩子,而有所感。這次我在新竹女中監考大學學測,看著一間間教室裡、一排排座位上振筆疾書、凝思苦想的莘莘學子,我也想著全人的孩子。說不定下一次監考的時候,教室裡會有個孩子忽然抬起頭來,露出一種想要穿牆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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