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7月,我向美麗的卓蘭山頭告別,離開全人中學,準備下一階段的人生旅程。我沒有太精細的規劃,只打算留一段時間給自己,完成幾本想寫的書,還有幾段旅行,那是我目前想做的事。

離校前一日,我將學生成績打完,完成所有的工作,告訴自己:結束了。收拾完行李,我坐在窗前,天空藍得莫名悵然,校園靜謐得令人感動。

在空蕩蕩的宿舍,靜坐的最後幾分鐘裡,我靜默隨想,回憶突然壓倒性的隨風襲來,七年來的感情突然湧上心頭,混合複雜的感覺,不知所以然的襲來,心頭一陣迷離恍惚。

在全人任教七年,無疑是我人生至今,最美麗、最值得紀念的時光。

隨後,我陪著82歲的父親,到中國大陸探親。

我到陝西偏遠的農村羅家洼。一群從未謀面的青少年,衣衫儉樸站在窯洞外的空地,一雙雙澄澈的眼睛望著我,口操我陌生的秦腔,喚我:叔。

他們是我的姪子,堂兄的子女,還在念中學。我很清楚,他們的未來,若無意外,大部分將複製堂兄的人生,在農村過一輩子。

來到西安,我見到18歲的慧慧。82歲的父親,看見即將上大學的曾孫女,激動的握住她的手,勉勵她努力。慧慧靦腆得說不出話。

18歲的慧慧,還有我的姪子們,與我的學生一般年紀,卻從沒見過電子辭典,不知道什麼是MP3。和他們相處的日子裡,讓我想到學校的學生,一派天真自然,但住在鄉間,受教育的資源有如天壤之別。

慧慧只待過陝西黃河灘,還有山東鄄城鄉下的老家,高中的午餐,只需一塊錢人民幣。我知道,若不是她的毅力,和我父親供給,堅持她上大學的信念,她可能即將嫁人,在農村過一輩子。

離開羅家洼的時候,除了關懷與感嘆,我沒留下任何物質上的禮物。姪孫輩和我談得來,隔著車窗玻璃,眼裡閃爍淚光,要我別忘記他們。

我和父親,從西安搭車到山東。長途巴士在凌晨一點,放我們下交流道,隨即找了住處,卻苦了我65歲的大哥。他遠從鄉下,顛簸著旅途來,沒有電話聯絡,一整晚蹲在汽車站,不吃不睡,等不到他的父親和弟妹。

82歲的父親,看見外貌比他更蒼老的大兒子,困頓而疲倦的身影,既心疼且生氣的教訓著。數年不相見,彼此關心眷念,但一場父子談話,卻讓兩個老人都受傷。

大哥委屈的眼淚,從滿是皺紋的臉孔滑下,傷心離開旅館。他臨走的時候,堅持不接受我給他的錢,他一年只賺一千塊人民幣,我的錢夠他賺五年。但大哥無論如何不要,只是頻頻感嘆父親老了,他無能陪父親,只交代我好好照顧父親。我們兩人,都不大懂彼此的腔調,但他離去的身影,卻讓我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

我想起十五年前,爸爸和大哥初見面的往事。大哥千里迢迢,從山東坐車到西安,身上扛了一麻袋剛從地裡收成的花生,送給父親當禮物。至於滿頭華髮的四姑,則是遠從千里,雙手夾著兩顆大西瓜,請父親嚐鮮。父親又是一陣心酸,但執拗又不善表達的性格,自是將他們數落了一頓。

我每想起這一幕,心頭總要泛起一陣酸楚。我想像他們遠從千里,坐著幾天幾夜的火車,吃力扛著最好的收成,又滿心期待獻給父親,卻被拒絕訓斥的模樣。他們都如此純真,內心善良,為彼此設想,卻也因此受傷。

這些景況,和我學校的學生,親子互相關愛,卻彼此不瞭解的情狀,何其相似?

當我一個人,扛著背包,在北京、濟南旅行時,想自己何其幸運?見識親人的質樸善良,並且能夠理解他們。我想著和學生同年齡的姪子們。如果他們也能擁有良好的教育資源,甚至在全人當我的學生,會是什麼光景?

我想著在農田勞苦一輩子的大哥,歷盡滄桑的父親,他們都關愛彼此,只是不會表達。我開始想念全人的歲月,如果不是全人給我的養成,我沒有機會接觸教育,不會懂得這麼許多。

30歲以前,我對教育沒有興趣,也幾乎不想參與,如今我改變了,也瞭解教育的重要。未來,我期望自己,能持續在教育的路途貢獻心力。也許有一天,我有機會教育姪孫輩的後代,或我的學生可能傳布教育的種子,便有更多人充滿希望。

能夠教書以及受教育,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

在濟南,我在大陸的《讀者》雜誌,讀到下面的故事:

二次大戰時,列寧格勒的市中心,有一座科學研究所。研究所裡面,有一個倉庫,保存著各種糧食的種子。

1942年,德軍包圍列寧格勒時,城市鬧飢荒,餓死的人不計其數。人們為了填飽肚子,極盡所能將能入口的東西化做食物,飛禽走獸就不用說了,樹根草莖被拔一空,連皮包、皮鞋等皮革製品,都熬煮充飢。找不到食物的人們,不惜以生命突圍德軍的封鎖,只為了找尋食物,但都有去無回,成為德軍槍下亡魂。

俄羅斯總理普丁回憶當時情景,每天都有人餓死,甚至她的母親也餓得昏死。當前線負傷的父親剛從醫院回家時,恰好碰見收屍隊抬著母親出門,收屍隊向父親表示,母親沒救了。但父親堅持要救母親,從收屍隊手裡搶下昏厥的母親,並且救活。

飢餓的人,開始包圍研究所,想要取得糧食,連駐守的軍隊都來了。但科學家堅持不放糧食,說:「這是種子,是蘇維埃將來的希望。」守軍聽了後,全部撤退了。

前方浴血奮戰的將軍也來了,要求科學家將糧食獻給軍隊。但科學家說:「這是種子,不能吃掉。」將軍暴跳如雷。科學家告訴將軍:「當我們打敗德軍,農民可以用這些種子,種在土地裡,使蘇維埃的人民過幸福的生活。」將軍聽完,向科學家敬禮,然後帶領士兵離開了。

幾個月後,看守倉庫的科學家餓死在倉庫旁,列寧格勒的倉庫卻成為一個奇蹟,因為戰爭摧毀了所有,卻保住了所有糧食的種子。

我們不知道那些科學家叫什麼名字,但「希望的種子」的名稱,至今成為列寧格勒這研究所的代名詞。

教師,有時便如列寧格勒的科學家,耐心的教導學生,如同守護一整個穀倉裡「希望的種子」。

我在本書所寫,便是山上的小穀倉裡,每顆種子的故事。這些種子,所就讀的全人,是台灣唯一一所體制外中學,他們和所有種子同樣充滿希望。

美國詩人,羅勃.佛洛斯特〈沒有走的路〉詩中寫,「黃樹林裡分叉兩條路,我選擇一條人跡較少的路。」形容自己的抉擇。

體制外的全人中學,便是選擇走一條人跡較少的路。

書的故事,是這條路上,我所遇見的風景,有歡樂也有挫折,有成功也有徬徨,分享給所有人。也許這些故事,會帶給一些人們歡笑、眼淚、欣慰、覺察,某種程度,也算是將希望的種子傳布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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