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寒冷的氣候裡,我收到了熱呼呼的消息…..耀明的《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 》 一書,獲得中國時報文學類年度十大好書,我記憶中,這是六年級小說家,首次獲得此殊榮(黃國峻是聯合報讀書人十大好書)。推薦各位購買,免於向隅,一睹為快。


耀明在這兩年,連續入選年度小說,去年更一舉以〈匪神〉一篇,拿下了九歌年度最佳小說獎,又以此篇奪下吳濁流文藝獎,是新生代小說家最值得期待的一位。此篇將收錄在他下一本小說集,也是在寶瓶文化出版,令人期待。

民國79年我和耀明一同進入東海中文系,我初始以寫散文與現代詩最有興趣,每年,還跟小我一屆的學弟徐國能,年年參加全省古典詩詞創作大賽,年年得獎。但我一直不敢嘗試小說,因為耀明的小說寫得太好了,我在大學時代,便告訴耀明,他一定是日後台灣最重要的小說家。日後,我受不了耀明小說技藝的召喚,向耀明討教小說創作,漸漸喜歡上小說創作,和他在同一個創作領域書寫,也一同在記者崗位,隨後一同進全人,這是很幸福的事。

耀明在83年和另一位同學,曾兩獲聯合報散文獎、中央日報文學獎的陳慶元,發起《距離》文學雙月刊的創立,造成了東海文學風氣的昂揚,如我先前提的徐國能,他早已橫掃國內兩大報以及所有重要的散文獎項,且在兩年前以《第九味》獲得聯合報讀書人年度十大好書。而幾位參與《距離》編務或投稿的東海人,竟都有了自己的一片天。我在全人中學時,曾拿耀明寫距離停刊詞的一篇散文上課,學生每每感動,我也相當感動,趁此機會,貼在下方,以饗喜歡耀明文字的各位。也讓各位分享,今年得時報年度十大好書的耀明,他的文學旅程。



謝幕時的光影 甘耀明
--寫在「距離」停刊前

我曾特別注意離散時的動念,一場電影、戲劇或任何因緣聚散的場合,總會勾動莫名的惆悵,像一列黑夜奔馳的列車或幽深城底的捷運,突然進入強光濡亮的小站。我的臉龐貼上窗,眼觀人群的入座或離開,光亮寂冷,寒如夜夢。如今想來,這種孤寂的病灶,可能始於多年前的經驗。

1994年春天,那時在台灣小劇場的翹楚田啟元還活者,他的新戲在東海波錠廳上演。很多年後,我依稀記得戲劇是改編白蛇傳什麼的,幾位演員彼此學舌,融入語言學技巧,以不同音調跳唱。劇終時,燈光亮了,背景音樂放送王菲的「我願意」,歌詞:「思念是一種很玄的東西……。」一時之間,或演員謝幕,接受獻花;或觀眾離席,離開會場,接下來工作人員拆道具、裝箱,紛紛離場。那時我坐在觀眾席上,靜觀最後的離散,內心萬般起湧,從來沒有感覺到散場如此扣人情致,這極度主觀的感覺,多少來自畢業在即,眼前的一切將成思念,心想這下離開東海,不知要多久後才能再回來。那些東海的經典記憶,細雨中的信箱間、夜遊東海湖,光影錯致的文理大道、文學院向晚、中正廟的十元電影等等,一一招手,但不知是召喚還是離別的手勢。

那時候,創刊的「距離」已發刊兩期了,持續的壯大。「距離」的誕生出於偶然,當時一群中文系的同學聚會,酒足飯飽,咀嚼文學,慶元要辦讀書會,我要辦刊物,未料一語成讖,讀書會與刊物都做到了。並非浮誇自況,「距離」創刊原因除了建構文學發表園地,也要在東海動見觀瞻,彌補校園文學發表園地的不足,這項目標,至今是否達到呢?我個人已不在乎了,倒是這幾年來,每每藉著討論「距離」刊務之便,一群畢業的文友又多了聚會的藉口,互相砥礪,又喝一杯。很多年下來,讀書會已結束,但「距離」卻一腳高、一腳低的邁向第七年。如今再度翻閱「距離」,每期的作品引領我進入愉悅的旅程,時光逆旅,字影晃舞,彷彿來到那個創作的原點,將滿二十的少年,如何坐上公車招搖市區,傾斜上山,晃過長長的紅磚牆,進入東海森林。

大學期間,這票文友創作量驚人,是校園文學獎的常勝軍,其中,國能的文學獎逸事至今仍令人津津樂道。國能東海畢業前,一舉囊括東海文學獎的小說、散文、現代詩首獎,光可鑑人,為此主辦單位擬修東海文學獎門檻;次年限定每人限投兩類,文友稱之「國能條款」,每每聚會,以為助談。如今,這些曾在「距離」發表文章的文友畢業後,不論繼續升學或就業,仍有不少人筆耕不輟,近年來更在國內各文學獎嶄露頭角,茲將近況臚列於下:(或有遺漏名單,致上歉意)

(名單這段省去)


這些人並非曾在「距離」發表而成就其事,相反的,是他們的成績使「距離」增色不少。我想,以文學創作的人並非以得獎為己志,得獎只是個人文學創作的過程之一,令人高興的是,不少文友定期在報刊發表文章,航向自己的燈塔。

因為大家都找到了自己版面,「距離」也要走入歷史了。今年二月,當初成立「距離」的幾位成員聚會,決定畫下這個句點,重要的原因並非稿源不足,事出「距離」不負所託,完成了當初的重要目標:凝聚大家的創作熱忱,理當功成身退。七年前,「距離」成立時,我想必然有結束的時刻,未料她提供的花園沃然,始料未及。七年來,「距離」在募資、自費、改版的狀況下成長,伴我度過生命中最甜腴時光,真的是值得拿來回憶的資產。


如果文學是荒野上的篝火,必能引燃文藝青年情緒,作飛蛾狂舞,祭獻沃腴的肉體,必能拗執創作、出入經典,甚至立文學為職志不渝。是的,起碼不止一次的肯定,文學照料了我遲疑的靈魂,任誰穿越虛化、迷魅、纏崇攪繞的文字意象,終會進入令瞳仁失效的強光,發現雙手迸出羽翮,想像力快速進化,不久便飛翔在一團如雲的光堆上,那真的是宮崎駿動畫「風之谷」中飛翔的小女孩娜吳西嘉,那真的是波赫士「沙之書」中一本翻也翻不盡的書冊,一次又一次的星夜航途。

大學時,無數的夜晚,我啟錨了星夜航途,敲弄鍵盤,雙手彷彿在星子間舞躍。更深更寂靜的夜,聲音與黎光也逐漸甦醒,鳥聲、送報、垃圾車及散步聲次第放大,有時我會停筆,面對窗外清晨的濃霧發愷。那細霧如雨,忽上忽下,飛向一致的方向。看窗外景致,我總會想起南宋詩人陸游的詩:「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細雨紛飛中,詩人衣衫乍濕,來到四川古城門下,自問:「走到這兒,我能以寫詩為志業嗎?」多麼震懾人心的留連沉思,令古今創作者難免頓筆仰天。詩人見到的是霧還是細雨?那團迷疑不只在詩冊,打從遙遠的年代升起,此刻遊移窗前,不止窗外,想必潤入室內。細雨濕流光,我不禁自問:「我會以作文學創作為志業嗎?」大哉問,在夜燈動壁的寫作時,或出入夢境的悲喜當下,我會思及這問題,然而無解,真的是無解。我校視過往,那些曾在東海校園意氣風發的文藝青年,如今安在哉?他們在筆尖發光時,想必也豎立自己的文學志業吧!我大三時曾聽過這樣的例子,一位大七屆的東海文藝青年畢業後隱居寫作,如有人登門拜訪,這位仁兄的開場白是:「除了文學,一概不談。」令人動容的文學豪氣呀!這些人如今是筆耕不輟,還是折筆喟嘆。如果屬後者,有一天,我會像他們一樣嗎?發現自己只是少入文學花叢,如今雅香不在,改口比股票比工作比車種,兩句不離子女如何如何。即使面對電腦螢幕的那團光,無論文字、意象及題材都捉襟見肘,那真是再也飛不進的光了。

那會不會是有一天再也飛不進的光了?發現自己是希臘神話中偽造翅膀的少年Icarus。一旦能力不足,飛近太陽那團光時,翅膀上的固蠟融化了,一切從夢境中跌落般,從此只能懷抱文學飛翔的夢想了。我會不會這樣呢?從入伍、職任記者、教師到目前暫事寫作,我都思考這個問題:此身合是詩人未?我未給自己肯定的答案,只硬頸去做,期許「能寫下去」就是一種幸福,願幸福奔我而來。

寫作是私密的自瀆,誰能參與?我的創作過程中,提攜與幫助最多的是「距離」的成員,而非教師或文壇的前輩,因為這些文友,文學雖單馬入陣,何必悲嘯。一九八六至八八的幾年間,我擔任地方記者,一星期作六天,一天十二小時以上,每天的新聞寫作字數至少千字以上,文學創作反而減少。那年冬天,我回到東海國際街,與距離成員崇建及蕙苓閒話家常,深夜長談,話題又回到文學創作上,環繞彼此的近作,附上砥礪與祝福。夜裡,我們在無人的巷道再別,我緊握崇建的手,相視良久,彼此心照不宣,互勉此生落籍文字創作。那份殷切的感覺化淡了契闊,多了「重上君子堂」期許。乃至我與崇建在山上一起教書,夜裡批改學生作文,遇神來之筆處,兩人竟隔牆闊談,話鋒不離文學,今夕是何夕,能有此友共赴文學已夫復何求。即使面對文學火光,作蛾獻舞,也管他觸之為灰燼,或觸之為鳳凰了。

很多年後,我坐上台北捷運,滑入黑黝黝的城市底層,穿過一層層光陣似的車站。然後,我聽到王菲的「我願意」,歌詞:「思念是一種很玄的東西……。」幾乎是被堙滅的音量,我起身尋找,發現聲源來自身後女孩的耳機,在那樣孤寂移往的人群,在那樣光暗交替的旅程中,大學畢業那年的感覺終於崩潰,混雜一切文學創作的思索,不知所以然。真的不知所以然,我竟抱起女友痛哭失聲,淚涕交加,旁若無人。終於錯過了下站契機,車到終站又載我們回程,再度進入地底,像夢一樣滑過高樓插立、車陣焦躁與人群交疊的城底。

像幾米繪本「地下鐵」中失明的小女孩,我哭紅的雙眼會強化另一種感官,用筆尖或心靈摸索一個適合我的車站嗎?我始終嘗試,誠如書中序言:

我們何其幸運
無法確知
自己生活在什麼樣的世界

我始終摸索光潔與暗蕪的世界,文學也好,不是也好,充滿好奇的世界是值得奔馳的旅程。

我始終記得繪本中,有這樣的一幕:失明的小女孩走出地下鐵,出口竟是一間舞台,下垂的艷紅大布幕像海岸晚霞下的湧浪推擠。小女孩站立舞台,鍾愛的小狗狗在台階吐舌頭。聚光燈的照亮下,小女孩深深鞠躬,地板上的身影正是一隻大鳥,振翅搏扶羊角風,引風而歌。旁白:

「我總是忘記跟你說聲謝謝!謝謝你一直陪伴我。」

「距離」停刊,這下成了永恆思念,思念真的很玄的東西,文學更是如此。謝謝國榮一路擔任距離的編輯重任,謝謝距離的朋友,支持者的掌聲,還有如何溫暖我們臉龐的文學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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