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本篇原為甘耀明採訪,刊登於美麗佳人,經我刪改部分文字後,放入書中。

我十三歲讀全人中學時,給人很屌、很自我,又自信滿滿的印象。全校女生對我唯命是從:我要宿舍安靜,沒人敢說話;要熱鬧,誰敢不開口。

大我廿餘歲的好友張瑤華在學校當行政,她說,那時只要看到我提根球棒,幹來幹去的喊,就知道我對世界不滿了。

在校時,華視新聞雜誌來採訪我,事後有Fans寫信來,對我很悍的談話方式感興趣。好笑的是,他竟然分辨不出我的性別,那時我理個大光頭,沒有為什麼。我率性逛街,到茶藝館應徵工作,竟被退票,說:「等頭髮長出來再說吧!」世界就是這樣,難道只有尼姑頂著大光頭嗎?我就不能有自己的樣子?

遠離家鄉

我對什麼都好奇,涉獵電影、茶藝、文學、繪畫和建築,也喜歡旅遊和登山。但不重視文憑,高中畢業,就邊工作邊讀自己的書。父執輩很不諒解,他們是客家子弟苦讀到大學,才脫離農貧,打拚建立事業。

很多人認為我是天之驕女,在家庭的庇蔭下,至少餓不死,不必愁。母親常要我出國唸書,我反駁:「在台灣活得好好的,幹麼逼我出去。」

但人生總有轉折,在台灣待久了,也想看看世界的寬闊,尋找屬於自己的一片天空。這下我不用別人說服,自己就鐵了心,離開台灣到巴黎。

到了巴黎讀語言學校,有空就往羅浮宮美術館或龐畢度美術中心鑽,咖啡館必去,有時會去個人特色的小酒吧(Bistrot)坐坐。有一次,我在Bistrot遇到一位相談甚歡的法國年輕人,無論想法或興趣都相近。我想,他鄉遇知心,有人能理解我,與我談話,是身在異鄉很美好的事。但不知怎麼的,當他知道我來法國生活,經濟是家庭奧援時,嘆口氣說:「妳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那一刻,我突然感覺和這個人斷電了,孤獨在異鄉。

尋找生命出口

身在異鄉,我很想藉由一種漂流,去找尋自己的定位,追問生命存在的答案。那一段時間,我開始讀榮格和羅洛‧梅(Rollo May)的書,鑽研精神分析學,想從這個管道理解自己,理解世界。每天早上,我規律的十點出門,晚上十點回家,用匆忙填滿生活。

記得有一次,我走在巴黎特殊的中央微凸、排水道在兩側的石板,天氣溫暖,看太陽從地上水影移過街,小巷靜幽幽。那片刻的影像,像駐紮在腦海裡的某個靜謐的魂靈被召喚,我突然感動到不行,腦海瞬間湧出一些想法:與其在此停步探索,常花三分之二的時間咒罵自己,何不如勉力前進?去探索世界,用眼睛看,多年後再檢視這段生命,用時間解釋這一切。

每個禮拜,我開車從巴黎到普羅旺斯學騎馬,距離上千公里。為了省過路費,開省道來回。有一次,我在路上遇到兩位澳洲女孩搭便車,便載她們上路。一問之下,得知她們十七歲,小我兩歲,大一休學,從澳洲搭飛機到西班牙巴塞隆納,以一年的時間環球自助旅行。除了身上應急的一百歐元,她們不多籌旅費,以貧窮旅行,用打工、乞討、走路、搭便車、露宿、暫住民家的方式度日,體切的認識世界,鍛鍊和世界溝通的能力。她們歐洲旅行的終點是德國,用身上唯一值錢的機票搭機飛美國,再從那步行到南美洲,最後設法搭船回澳洲。

這是理解世界的好方式之一,我決定要到德國旅行,像騎腳踏車或徒步式的儉樸旅行。

腳踏車旅行


2002年四月,父親來歐洲洽公,我們順道到科隆(Köln)看展覽,然後我獨自坐火車去法蘭克福,再轉車到海德堡,走進當地的一家腳踏車店,相中一台淑女車。老闆以為我是海德堡大學的學生,用破英文溝通,了解我的用意後,推銷一台380歐元的車。我考慮很久才買下,還騎到附近山丘上著名的海德堡古堡試性能,便開始我的腳踏車旅行。

我自認體力可以,雪山、玉山和能高山都爬過,有一次為了泡茶,還從雪山扛了十公升雪水下山。但才上路,老天有意考驗,竟下起雨,氣溫降到十度左右,我邊騎邊發抖。我的裝備簡單,少得可憐,騎到破路段危險,才去買頭盔;淋了雨,才買雨衣;手凍了,才買手套;冷到不行,才買衛生衣,一路騎一路買,好像一開始先把自己放空,有了困難才解決。

我到處躲雨,發抖著,更到處迷路,幾度想放棄,在火車站徬徨的想搭車回法國。但那些困境,就像跑步突破一個呼吸隘口後,就視為常態了,我儘量淨空腦袋,平靜的騎車,聽著車輪滴滴答答聲,讓我心靈靜謐下來,享受旅途上的一切。

一路發生不少趣事。有一次,騎到軍事基地前,被衛哨攔下,我拿出Passbook和地圖,想穿過基地,到前頭約十分鐘路程的村落。衛哨一逕搖頭,要我繞路。我只好繞路,騎上一條寬敞筆直的馬路,轎車高速從身後飛馳,那一刻,驚覺自己騎上高速公路,我硬著頭皮騎下去,想找出口。一輛警車開過我身邊時,看了一下,奇怪的是,警察沒有阻撓,真懷疑這事也許在德國常發生。找不到出口,我扛了腳踏車,跨越對向車道,滑下邊坡到了一座農園。農田的麥梗長,馬匹飛揚鬃毛,奔跑過去,非常美的風景,我還跟農場主人談了一下,破英文有限,但感覺無限。

我南騎到萊茵河的Keln小鎮,再往西北穿過邊界,到達法德邊境的史特拉茲堡。在那裡,我突然想去黑森林,趁雨停,我就上路,一路逆風而行,從下午一點騎到六點。眼見黑森林就在前方五公里的地方,但天黑了,四周沒吃沒住,我又往回騎,晚上九點又回到史特拉茲堡。未到黑森林,沒有遺憾,我想下次還有機會。森林不會消失,路徑不會消失,我是會再度回來的風。

和庶民生活

我喜歡和庶民接觸,因為有錢人的生活差不多,沒多大變化。最初,和父親在柯隆看展覽的經驗最奇特,我們住一晚300歐元的五星級旅館,他一走,我在火車站附近找了一晚40歐元、中東人開的旅社。沒想到才進入四樓房間,門自動鎖上,怎麼開都無效,我大聲呼喊,十分鐘內,外頭來了五個人推門都徒勞,我只好爬窗出來。老闆很抱歉,招待我到二樓最好的房間。說最好,其實只有破彈簧椅和多兩盞燈。洗澡時,我發現旅社提供的毛巾上有一大撮金髮,不知所措,只好用自己的髒衣服擦乾身體。到了晚上更熱鬧,門外有夫妻吵架,亂丟東西,也沒人阻止。12點多,一位阿拉伯的醉鬼叫囂,老闆拉著他的領子,邊罵邊從樓上咚咚咚拖下來,丟到門外。到了兩點,一群年輕人乒乓上樓,召妓、開轟趴,連門都不關,聲音之大,才有人抗議。第二天吃早餐,提供的是隔夜、像摻了清潔液的Coffee,配法餐前菜用的Baguette麵包,而不是牛角麵包Croissant,只能用手食,不提供刀叉。用餐時,服務員殷勤的勸我多吃,除了怕我瘦,也好像為昨晚槍戰似的吵雜贖罪。

腳踏車旅途中,我幾乎住無星級的旅社,再好點,住青年旅館。為了這樣,我得在小鎮多繞幾圈,好像在一堆蘋果中找出爛蘋果吃。時常得扛車上五樓旅社詢問,不滿意,又扛車下樓,在歐洲陌生的小鎮慢慢等春雨停止。

女人獨自旅行有危險嗎?會有的,但我碰到的好人多。避開危險,除了了解危險的環境因子外,自己的態度也很重要,眼神要真誠,與人談話時,不要有身分階級的歧視。我比較喜歡歐洲自助旅行的年輕人,較沉穩,給人哲學家感覺。美國的年輕人用耳朵聽就知,很聒噪,像童子軍露營,談話夾雜Fuck up來Fuck up去的,現在想想,那很像張瑤華說到國中時的我,總是提著球棒幹來幹去的叫。

旅行的離心力

我原本要從史特拉茲堡騎上六百公里,回到巴黎,但第三天,有台灣朋友來,我得先回去接待,並且是跟戰友—腳踏車一起回去。

法國火車有隨車託運的快車,但不是每班都是,因為旅館七點開大門,我無法提早出門搭上六點班次,只能先坐八點車次,先到巴黎北方距離兩百公里的梅茲。到了梅茲,再度錯過隨車託運的火車,只好將腳踏車鎖在站前的鐵柱下,先回到巴黎。

接待好友人,我又回到梅茲,要將車騎回巴黎。出了車站,腳踏車被偷了,即使我用鏈子前後輪鎖在柱上,它還是不見了。我站在那,起先憤怒,但不久釋懷了,捏著發熱的鎖匙轉身離開,讓鏈條將沒有出口的過往鎖著在某根柱子下,並且想像,那台腳踏車又承載新主人去浪遊了。

這次旅行,我騎了一禮拜。我知道,路上不能預期什麼事,但沮喪就不能盡興,抱著隨時有被打敗的可能,放低期待,全力去做,這樣就對了。在風雨的路途上,我發現,或許是速度離心力的關係,那個困鎖在熟悉環境,而尋不到出口、黯淡的我不在了,剩下的是現實的自己,要不斷和前方對抗。因為這樣,內心湧出很大熱忱,也被自己不斷感動,那是人最動人的感情,這才是人。

現在我回到台灣跟父母住,在家裡工作,從基層跑業務幹起,每天像在打仗一樣忙得不可開交。我之前跟父母的關係很疏離,沉默得跟地雷沒兩樣,說太多就可能吵爆了。現在我懂得寬容與溝通,個性更有彈性,願開放心靈去傾聽周遭世界的聲音,也能夠心平氣和處理生活的困難。張瑤華說:「妳長大了,感覺到有股女性溫柔,對很多事情懂得包容。」我不知道怎麼做到的,但做到了,這可能跟我在國外的旅行和生活有關。

每當開小喜美在街上遇到塞車,或工作上遇到困難,總會回憶那次旅途中的美麗路徑,是反射著刺眼陽光的小路,或一段充滿驚奇的小階梯。我把那些挫折當作旅途中的關卡,生命會在這個轉角之後,遇見更美麗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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