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放教育空間

左手的天空

「今天要進行一項新的嘗試，很不容易執行，你們有沒有辦法接受挑戰？」這一堂是文學A班的課，我進教室後，決定來點不一樣的上課方式，但想先釣釣他們胃口。
「什麼挑戰？快說！」
「崇建！你別誘拐我們了啦！以為我們是小孩子喔！我們才不會上你的當咧！」
這群小六的學生，一副大人樣子，七嘴八舌辯駁，好奇者有之，嘲諷我的也有。
我早料到這群鬼靈精會這樣說，要他們打開作業簿，「把昨天教過的唐詩默寫抄一遍吧！」
「我就知道，一定不會有好事發生，這算什麼挑戰嘛！」有學生開始抗議了。
「真的是挑戰啦！但是你們要用左手寫，不能用右手。昨天我試了很久，總是寫不好，不知道是我左手的記性比較不好？還是左手太遜了，很不容易寫完成哪！」我先自暴其短，學生一邊嘲笑我迂，也有說我「唬爛」者，但都紛紛拿起筆迅速默寫起來。
十個學生中，只有小明和阿品露出會心一笑，很有自信的在作業簿上寫著。
有學生寫到一半寫不下去了，換成右手說，「這樣寫太慢了啦！」
也有幾個學生很得意的寫完了，迫不及待展示給我看，但他們原本就不工整的字，變得更歪斜了，像在紙上跳霹靂舞。還有幾個孩子將字形的左右邊寫顛倒，像「偶爾」的「偶」字，「人」字旁原本在左，這回變成了右邊，而「禺」字則換成了左邊，很難辨認出是什麼字，惹得全班哈哈大笑。倒是小明和阿品寫得比較完整，且漂亮多了。
這個結果和我當初的想像差不多，事實上，用左手寫字的想法，是因為小明而來。

寫字課的發現
小明寫字一直有困難，一橫一撇很不自在，像池塘中游泳的蝌蚪，扭扭捏捏。我要他注意握筆的方法，如何在空格裡面安置筆畫，偶爾也要他試試不同的筆畫順序，看看會不會寫得比較工整？但總是有困難。有時，他會想放棄算了，感到挫折。
尤其令我訝異的是，他筆畫書寫的方向與左右兩邊的字型時常顛倒。這個問題不僅困擾我，更困擾他，我試著教了幾次，他都無法改過來。
當我嘖聲連連，苦惱該如何解決問題的時候，一旁的阿品轉頭說，「我也是左右常寫顛倒耶！」
可不是嗎？我拿起阿品的作業簿，裡面還有我圈出來訂正的紅字哩！這是怎麼回事？班上十個同學，便有兩個學生如此，比例很高。而阿品用左手寫字，小明卻是使用右手，我找不出其中的關連性。
我很好奇這種情況，撥電話問小明媽媽，這個孩子過去有什麼樣的學習歷程？以往老師如何看待這種狀況？
媽媽說這個問題由來已久，因為小明是個左「撇子」，但升上小學以後，老師要求他用右手寫字，只要小明使用左手，便會被木尺小小的處罰一下。
學齡前小明便習慣使用左手，換成右手寫字之後，筆畫常錯亂，字的安排也有狀況，母親有點無奈。
原來兩人都慣用左手，寫字時，都產生左右錯置的狀況，難道是巧合？此時，我腦海中浮現好友阿福的影像，舊有的記憶繚繞心頭。

左右不分的阿福
和小明一樣，阿福也是左手慣用者，但他除了吃飯、寫字右手之外，工作、運動幾乎都以左手為主。曾經，我和他一起開車出門，坐在乘客座的我常常告訴他向左轉、向右轉，他經常一時弄不清楚方向，而轉到錯誤的一邊去。起初，他的方向「故意」錯誤，常讓我生氣，想怎麼會這麼巧合？每次都搞錯，不就左邊、右邊，這麼簡單的一件事嗎？他告訴我，真的常搞不清楚，而且每次都會非常焦慮，卻總是選成錯的一邊，而我也真的很懷疑。
直到我思索小明的情況之後，才突然想起和阿福一起經歷的學生時代。
小時候，我常聽見長輩用台語稱他「壞手仔」。在60年代單一價值與威權的籠罩下，阿福因為不習慣右手寫字，經常被老師處罰，以及詈罵，阿福甚至一度為此而逃學。
在威權之下，阿福從不壓抑倔強的性情，頻頻向長輩質疑：為什麼用左手就是「壞手仔」？
師長面對他的桀傲不馴，除了瞠目結舌，就是處罰，也拿不出好理由說明。很長的一段時間，阿福不停遁逃閃躲，甚至對抗，但最終逃不過老師的鞭子。
好幾次，我對他課堂上渙散的目光印象深刻，最後，我猜他渴望休息了，屏棄繁複的對抗，終於投身巨大而單一的秩序之中。
阿福從此右手吃飯、右手寫字，即使那是非常不方便的一件事，但師長們終於微笑的點頭。
我猜想，阿福內心深處，也許埋藏困惑與沮喪。我此後遇見他，感覺他有某種失落，像一個陰鬱的少年，似乎那股生氣與活力早早在一場對抗中被封阻了。我甚至猜想，阿福日後常搞不清「左右」，會不會與這件事情有關？我偶而因此調侃他，卻從未想過他是右手威權文化的犧牲者。
為此，我詢問十來個經常在一瞬間分不清楚左右的人，有一個驚人的發現，這些人幾乎都是慣用左手者，但都曾被糾正成使用右手。甚至我在外面演講時，問及是否有人左右不分，舉手者也都曾經是，或現在是左手使用者，且曾有被糾正的狀況。我不確定這之間是否有關連，但對我而言，的確是一個有趣的統計，不得不讓我深入思索。
尤其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在一次教學討論會中，我將左手寫字的觀察分享大家。其中一位媒體主編後投身教育的前輩深有所感的表示，他幼年時，也是從左手書寫被強迫改成右手，因此成長階段，每次寫字都充滿恐懼，也非常沒有自信，以致於他日後執筆為文，文章都寫不長，只能寫短短的作品。
我於是想，如果能驅除左手寫字孩子的心裡不安，不讓他們覺得是自己的錯，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尤其在還沒有發展一套教導左手寫字的方法之前，最起碼可以為這些小孩減少恐懼感。


右手的威權
為什麼不能用左手寫字呢？這個問題縈繞腦海，常讓我心緒幽微震動。小學時代，還有其他同學使用左手寫字的印象，但都被老師糾正成右手，然而，我從來沒有質疑過，一切視為理所當然。
長大之後，我漸漸明白，在漢人的文化裡，右手始終被視為「正統」。我們總在課本裡看到貶「左」尊「右」的思想，例如貶官就是「左降」、「左遷」，旁門「左」道是用來形容「行事不依正途去做」。這個觀念，甚至被內化在生活裡，譬如以前頒佈的國民生活禮儀中，乘車、走路、座位都以右為貴，左為輕。
時至今日，這樣的思維已經少見，甚至有訓練左手的使用以開發右腦之說，而在棒球場上更非常重視左打與左投手，視之瑰寶。但是在寫字教育裡卻不是這樣的情況，細究中國字的書寫筆順，都是依據右手思維設計，一筆一劃，一撇一橫，由左至右，相繁複的字型與筆順只方便右手書寫。
想當然爾，在學校裡面，仍然未見過為左手使用者設計的書寫筆順，老師也不知如何教學吧！遇到左手寫字的孩子，現在的老師有較開明想法者，不會硬要糾正孩子轉換成右手，但也只能讓孩子跟著右手的孩子學習，左手使用者成了右手秩序裡的犧牲者，並非左手者的錯誤。因此，這些人只是學習上的差異而已，也許只要換一套思維或方法，他們就不會產生學習困難。
慣用左手的孩子如果不換右手寫字，就必須自己摸索出一套方法適應，我無法為他們創造一套左手書寫的筆畫，但卻可以瞭解他們的困難。我猜想小明在轉換左右手寫字的過程中，遇到了障礙，甚至阿福、阿品，或更多左手慣用者都有左右不分的經驗，以致於將左右錯置了。

參與困難
我是一個右手寫字，右手思索的人，不曾遭遇這樣的困境。我試著用左手寫字，看看會遇到什麼樣的障礙，發現的確很不舒服，也遇到困難，真是不喜歡寫字。
這一次，我邀請每一個右手寫字的人，試著左手寫字，竟也有孩子發生左右錯置的狀況。對於這個情況，大夥兒除了驚奇之外，也充滿了思索與歡笑，小明的挫折反而變成了有意義的經驗。
課後，小明告訴我，他聽到同學的分享，不會覺得字寫不好都是自己錯誤，內在比較輕鬆，也對自己有信心了。
我不知道小明日後寫字的進步和這一次的討論有無關係？也不知道關於左右手的思索，對小明的狀況而言是否正確。但是透過這樣的討論，的確讓小明用正向的眼光看待自己，而不是總覺得自己犯錯，也有助於我在教育工作上的覺察，不會一味堅持什麼樣的學習才是「正確」。
教育似乎不是只有一條對的路，如果可以用更寬闊的視野看待孩子的學習，也許會有很多美麗且意外的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