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雞雞長毛
九二一地震之後,學校斷水,師生每天從山下供水站帶水上山。水源有限,一些學生就懶得洗澡了,阿凱(化名)就是其中一員,他即使玩得滿身大汗,也只換衣服,而不洗澡,一身油膩,帶有臭味。

有一次,我看不下去了,說:「再不洗澡,就連我這好朋友也快受不了,你覺得呢?」阿凱搔搔他油膩的頭髮,認真思考這問題,對他而言,朋友是很重要的資產,便說:「是很想洗澡,但每次要洗時,水就被用光了。」
「那好,就到我房間洗吧!」

孩子是上天給的禮物

阿凱的母親說,他的人際關係並不好,課程學習有些障礙,害怕上學,在一般學校的課堂上都昏沉欲睡。在家裡,阿凱也常與姐弟產生磨擦。他母親為了幫助阿凱,有好幾年時間,常常帶他長途奔波找醫生或治療師,終於發現是出自生理因素,服藥就能治癒。記得某次幽靜的時光裡,他母親對我說:生命中總有些搞不懂的東西,就像阿凱,確實跟其他孩子不一樣,她最後接受了這孩子,認為這是上帝賜給的禮物,要她跟這孩子一起成長,乃至變老。她對這孩子的期許是,只要快樂上學就好,數學Sinθ、Cosθ不會沒關係,買東西會找錢就好了。

招生委員最後讓阿凱進入全人。我承認,當初面對阿凱情況,教師的能力有限,並非全能,有些個案顯然需要更專業的人才。但是召委會願意讓阿凱入學,最大的原因是,他母親積極帶領他成長,讓這孩子不處於停滯況狀。阿凱之前如何成長,我們沒參與,很難查證,但最明顯可見的是,阿凱的字跡飽滿方正,一筆一劃乾淨,跟一般國一生很不一樣。他母親說,阿凱的字跡原本像蚯蚓,治療師說工整的字可幫助他的協調性,就幫他練出這樣的字跡。

阿凱是我輔導的學生,第一次看到他時,覺得很可愛。我們到學校附近的山區漫步,蒐集很多油桐、月桃的種子,他決定要種在都市的自家屋頂,長大成樹後,邀我去看看。但是,他往後在校的一段日子裡,並沒有這樣持續快樂。他的人際關係不好,常常言語頂撞他人,一些朋友陸續離開他。他也常被人家暗地欺負,自己覺得很委屈,有時在我身邊哭得很傷心。教師團想了一些方式,找了與他關係對立的學生,面對面說出自己的想法,但是場面有些難控制,有些學生數落他的不是,讓他更難堪。我知道,在那樣學生面對面的場合裡,我用權威指責那些學生的不是,除了製造師生的對立外,對阿凱的困境也沒有任何幫助。我將學生狀況交給各自的導師私下處理,也和阿凱交換了意見。

「我知道自己有時很『衝』,但沒有辦法呀!」

「你覺得改變自己,還是改變那群人,會對整個狀況比較好?」

阿凱覺得要改變自己的脾氣較好,但那是非常漫長的過程。在他人際關係變好之前,他時有委屈,跑到我這泣訴,也到「九人小組(學生法庭)」那遞狀控告別人。他受到不滿時,找到一些解悶的方式,會帶上耳機盡情的唱「鐵達尼號」主題曲;有一陣子,他從我這學到寫作解悶的方式,攤開稿紙寫作,內文全是天馬行空,盡是某某某被踢到月球,又被踢到宇宙邊緣,誰又解救誰之類的,反應他的內心狀況。這些方式陪他渡過一段時日,讓情緒找到出口。

功課方面,開始時,他沒有辦法和一般學生進入課堂,即使進了課堂,很明顯的,會被忽略。於是,在主科方面,採取一對一補救教學,數學老師發現他的程度只有小學五年級,於是從這裡開始教起,但阿凱學會後,第二天又忘了。數學老師張天安說:「阿凱對運算方式即使理解後,也只有『暫存記憶』,離開課堂後就忘了。我用盡各種辦法,也只能回到原點,土法煉鋼,一步步來。」

英文方面,阿凱總背不起單字。我想起他的母親說過,阿凱的「音感」很強,能背下大悲咒,聽過的歌曲也能記下旋律。英文老師何文綺參照這點,教阿凱唱英文歌曲,或看洋片教英文會話。有一陣子,我和阿凱在一起時,他總是很得意的說一些英文會話,雖然他拼不出句中最簡單的單字。

漫漫長路有人伴

阿凱怕黑暗,剛近學校的那一年,不敢走校區和宿舍連接的那條小徑。但是,他偏偏喜歡待在校區,直到宿舍晚點名才回去,如果沒有人陪他走,便會找我跟他一起走。剛開始時,我以為阿凱是開玩笑的,怎麼連三十公尺的暗路都不敢走。但是他真的不敢走,我每每陪他走到一半,就說:「你自己走吧!試試看。」阿凱站在原地,直搖頭說不要,真的不敢。我又帶他走了幾公尺,快到路盡頭,他才獨自走。有一回,我想到一個辦法,站在路的這頭大聲說話,給他勇氣他走下去,一直喊:「我在這。我在這。」阿凱終於嘗試一個人走黑路,影子慢慢消失在黑暗的樹林中,中途還不斷回頭說:「你不要落跑喔!」他終於走過黑暗,站在路的那頭,看不到人影了。
樹林間傳來稚嫩的回音,「我到了,謝謝,再見。」然後傳來一陣遠離的跑步聲,阿凱走了。

「再見。」我也在這頭喊,已經知道了。

還不只這些。有一陣子,他因生理因素要按時服藥,連藥丸都不會吞,我除了敦促他吃藥,還要教他吃藥。我告訴他,頭仰起來,嘴巴張大,像唱歌時忽然張開喉嚨,就能吞下藥丸。他試了幾次,水都喝光了,膠囊都糊爛了,滿嘴都是苦澀的藥粉,有時連肚中的餐飯都吐出來,雙眼淚水。但是,藥還是要吃,每一次吃都總有失敗,一星期份的藥總有不少是吐光的。直到學會吞藥,已不知道是多久以後的事了。

有一回,阿凱又受到委屈,躲在圖書館哭得嘻哩嘩啦。有人跟我說這件事,我跑到圖書館找他,看他坐在沙發上,滿臉鼻涕眼淚。他跟我說明事情的來龍去脈,也將對方告到九人小組。我給他鼓勵,說你很勇敢,至少為自己爭取權利。我說完,他原本一聳聳的肩,很誇張的伏起來,又嚎啕大哭起來,直說:「你們都說會處理,一直說,一直說都一樣,你們都在騙人。」

我也很難過了,眼眶一紅,不知如何安慰他。我只能靜靜的摸著他,直到他睡去,看著他滿臉模糊的眼淚,很不忍。學校處理類似的事件,講求的不是效率,並非揪出欺負者,就能讓事件不再發生。被欺負者總有一股特質,不斷引起他人的負面互動,尤其在人際互動不成熟的青少年身上更顯見,在全人住宿學校裡,人與人生活密切的摩擦,只是使這種特質的人加速浮出檯面。學校有律法底線,被欺負者除了循序處理外,教師也要提升他們處理人際關係的能力。如果教師強烈介入,只是暫時壓下兩造的關係,並沒有真正解決之間的不滿。而且,被欺負者容易依賴教師,自身的問題也沒有釐清,他無論到哪個環境,問題永遠存在。

那陣子,阿凱的母親常寫信給他,這方式很特別,即使母子才分開幾天,她還是來信鼓勵。阿凱看完後,會將信丟在我辦公桌上。我要他收拾好。他卻說你幫我收拾好了,要看信你就看吧。我看過每封信,其中一封至今很清楚:「媽媽今天幫小弟過生日,全家只有你不在場,但是大家都很愛你,祝福你,希望你快快樂樂起來。」我看了很感動,每一封都仔細收入抽屜,學期末還給阿凱。雖然,我知道阿凱最後都很馬虎的處理這些信,甚至丟了,但有些東西從來沒有消失過,包括父母對他的愛。

阿凱希望長大後從事廚藝,有一、兩年,每當放假或寒暑假時,他在新店的一家餐廳幫忙上菜等工作,他的父親也在那帶著阿凱做。有幾次,我和幾位老師到那家餐廳用餐,給阿凱鼓勵。阿凱為自己在餐廳打工而高興,跟我說要儲存打工錢,因家裡負擔他的高額學費,負擔沉重,他得好好的利用這些錢。

回首來時路

漸漸的,他有了變化。有一次,他很高興的跑來,說幾個欺負他的人,已經成了朋友,彼此坦承一切,不會再像以前一樣了。我很為他高興,但是他說別高興得太早,還有某某某還沒搞定,不知道還要多久。

阿凱現在已是高中生了,他逐漸能掌握人際關係的微妙變化,也能進入課堂與同學互動。在學習過程中,他沒有被父母放棄,也沒有被學校粗暴對待,能逐步成長。目前,他在課堂比之前更進入狀況,很多背誦的詩詞,一年後仍能記得八成左右。生活上也幾乎不受欺負,遇到人際挫折,他懂得主動找老師討論。他創立了美食社,擔任社長,擁有了一群朋友,以廚藝煮出一道又一道可口的食物分享給師生。不只如此,他在校際的文學獎比賽,更拿下優秀的名次,那位在受委屈時老是寫下誇張荒謬文章的孩子,如今能夠將想像力轉換成被人欣賞的文章。

他如今已是少年,走過那一段歲月了。有時候,我會想起阿凱剛進學校時,坐在摩托車後面緊緊抱住我,要下山買他被人欺負搞丟的日常用品。有時候,他髒的要死,還躺在我床上大睡,我在書桌旁一邊書寫。有時候,他又高興說長高了幾公分,快贏家裡的誰了。有一次,我跟他提及九二一地震後,如何在我房間洗澡的記憶,他一概否認,還給我個衛生眼。

那時,我教他如何用一臉盆的水洗澡、洗頭。才入浴室,他就不知所措了,對我喊:「水這麼少怎麼洗?」

我打開浴室門,說:「我試過了,反正可以洗就是了,如果我告訴你的方法不好,你可以自己想想怎麼洗,反正,就是把自己洗乾淨。」我看著他光脫光衣服、豪不忌諱的身體,便笑說:「你雞雞還沒長毛呀!」

「已經長幾根了,等我雞雞長毛後,就不會被人家欺負了。」他似乎發現什麼,又說:「你看我的,等一下我也要看你的。」

「你看這邊的毛就好了,反正一樣。」我露出腋下給他看,又說:「聽你唬爛,雞雞長毛就不會被人家欺負,很多小動物全身長毛還是被欺負呀!」

他終於有點生氣的說:「要你管,你也管不到我的雞雞長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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